後世關於香菜味道的爭論從未止歇。
有人認為它是人間至味,有的卻視之為洪水猛獸。江陵月自己是純路人派的,完全沒想到隨手加了點香菜,就能讓兩個不同口味的人打起來的程度。
不過,當她看明白打起來的兩個人是誰之後,也就不覺得奇怪了。
一個乃是堂邑侯陳須之子,另一個則是隆慮侯陳蟜和劉徹嫡姐隆慮公主之子昭平君。算下來,這兩人還是堂兄弟關係,都是館陶公主的長孫、陳阿嬌的侄子。
看這樣子,香菜的口味恐怕隻是一根導火索,他們之間早就有了宿怨。
兩個膏粱子弟,能被邀請到這種規格的宮宴上來,靠的是祖宗爭氣。然而他們自己卻不知珍惜,跟劉徹告完狀後,還氣呼呼地瞪著彼此,盼望劉徹給自己主持公道。
劉徹:“……”
劉徹很生氣,不僅是因為這兩個小兔崽子當著群臣百官、西域使者的麵鬨騰起來,讓大漢沒臉,更因為他……也是個香菜黨。
九五之尊通天冠上的琉璃珠微微碰撞,發出簌簌的聲響,予人的壓迫感十足。熟悉劉徹的人都知道,這是帝王動怒的前兆。隻有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傻蛋還在互相齜牙咧嘴,直到他們聽到一道含怒的聲音從上首響起。
“芫荽,狗都不吃?那朕方才食用了芫荽,又是什麼啊?”
渾如晴天一個霹靂炸在耳畔,口出狂言的堂邑侯世子麵上一白,雙膝不受控製地落地。另一位昭平君還想借機奚落他一番,肩上卻陡然傳來一道力氣,把他也按壓在了地下。
“陛下,是我教子無方,讓小兒一時失言,請陛下降罪。”
隆慮公主,也就是漢武帝的嫡姐為自己不爭氣的兒子求起了情。她和劉徹是一母同胞,卻不如平陽公主在皇帝弟弟麵前得臉。
但在生母王太後健在的前提下,姐姐站出來給兒子求情,且姿態放得很低,劉徹也不得不給幾分麵子。
他捏著手中的酒杯,晃了晃杯中深紅色的甜水,半晌才意興闌珊道:“阿姊,慣子如殺子,你是知道這個道理的。”
“陛下說的在理,我受教了。”隆慮公主額間滲出涔涔的汗,隻能稱連連稱是。
她的心裡麵卻明白,雖然沒有實質性的懲罰,但自己此前為兒子求的尚公主的好事,恐怕從此就要打水漂了。
思及於此,隆慮公主不由得看向自己的兒子。但見他如釋重負、一臉想看自己堂兄弟笑話的神情,心底又是厭惡、又是無力。
不過,堂邑侯世子確實要倒黴了。他的堂弟還有個隆慮公主說得上話、他呢,隻有館陶公主這個奶奶。
可館陶公主要能在劉徹麵前說得上話,陳皇後還會被廢麼?她自己也心知肚明,根本沒有出麵,還按住了堂邑侯陳須。母子倆冷眼瞧著長孫挨訓。
堂邑侯世子的一句“狗都不吃”掃射了太多人,劉徹不處罰都說不過去。不過彆的國家的人還在下麵吃席,他也不想大動乾戈。一句話
,輕描淡寫地削去了堂邑侯幾百戶的封邑,權作失言的懲罰。
館陶公主:“……”
堂邑侯陳須:“……”
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但正所謂子不教、父之過。劉徹這懲罰合情又合理,他們也說不出半點不對來,隻能咽下這個啞巴虧。
群臣百官們,再看著釜中魚湯上綠油油的、散發著奇特香氣的香菜,無論喜歡的還是不喜歡的,再也吃不出味道了。這每一口,可都是幾百戶的食邑啊……
外國使者們更是目瞪口呆。漢國的陛下隨口一句削去的食邑戶數,可和他們中間有的國家也差不多大小了。
之前那被滅的且末、戎廬,不也是區區幾百戶人家,勝兵百餘人麼?
先前不解為什麼大漢能光速滅國,還疑心他們在吹牛的,現在卻紛紛找到了答案。
不過這幾天,使臣們受到的驚嚇可不少,漸漸地也就習慣了。隻震驚了一會兒,他們的注意力就放在了眼前的菜色上。
唉,明明大蒜啊,芫荽啊,他們在自己的國家也經常吃的,怎麼就學不到景華侯做出來的萬分之一來呢?
西域的使臣們化悲憤為食欲,狠狠地又撚了一筷子鮮麻滑嫩的魚片,眯起眼睛,感受它在口中慢慢化開的奇妙口感。
啊,好香!
一不小心吃多了的後果就是,他們的舌頭都麻了。為了彌補辣味的不足,江陵月特地撒了不少花椒。此物的香氣濃烈馥鬱,味覺上的刺激更不容小覷,隻用蜜水根本壓不下來。
不少人都被辣得嘴唇紅通通的,還伸出舌頭來,對著空中連連哈著氣。
嗯,就,有點像某種動物……
江陵月在心裡暗暗吐槽一句,又讓人把本該最後端上來的甜品給提前了。沁著冰塊的葡萄奶凍,最是解辣不過。
葡萄果肉揉碎,和薜荔一起撚成糊狀,冰凍後,就成了軟滑多汁的奇妙口感,和後世的蒟蒻果凍有種微妙的相似。
江陵月還特地在果凍中放了少少的糖,突出一個葡萄果肉本身微酸的味道,再倒進微甜的水牛奶,用冰塊鎮過後呈在玉碗中。剔透的碗上立刻沁上一層水珠。光是觸手就讓人感受到涼意。
用銀勺舀著入口,葡萄果肉的香氣混著牛奶的香醇,順著涼氣凝成一線,從口中直直沁入肺裡。一個激靈過後,口舌中的麻辣燥熱感頓時消失無蹤。船上涼風迎麵而來,吹入發了汗的毛孔,整個人頓時舒爽了。
一時之間,唯有銀勺玉碗的清脆碰撞聲此起彼伏,此外,竟沒有一個人說話。
說什麼說,是葡萄凍不好吃,還是水牛奶不好喝!
按照成例,許多事情都該在宴會上談。譬如一開始的震懾過後,劉徹就該對剩下的使者們適時地表示懷柔,好收服他們的向漢之心。
結果上首下首,皇帝使臣,各個都噸噸地炫著葡萄奶凍,一碗接著一碗,炫得頭也不抬,渾然忘了這是個正兒八經的外交場合。
江陵月:“……”
真有這麼好吃麼?
她不無凡爾賽地想,看來廚藝太超前,宴會舉辦得太成功,也成了一種罪過啊。
但古話說的沒錯,樂極生悲。這句話同時在使臣們和江陵月的身上體現了出來。前者麼,在西域甚少有吃冰的機會,這下敞開肚子吃,果不其然地出了問題。幾乎有一半人倒下了,上吐下瀉的,風寒的皆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