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發現自己對她的認識實在不夠,他一直以為她是溫良無害、膽小避事的兔子。但此時她眼眶微紅地看著自己,那雙從來低垂的眼底分明沒有半絲畏懼。
“我一介孤女,無權無勢,在這宮裡似一粒輕飄飄的微塵。”昭蘅問:“殿下口口聲聲質問我為何劃傷自己,我也想問殿下,我劃傷自己有何居心?能得到什麼好處?”
李文簡聽著她的一連串質問,一股無名火在他胸膛裡躥升。
他忍了又忍,才克製住怒意,咽下火氣,對她道:“是不是無端揣度,你比我清楚。昭蘅,在行宮的時候我就說過,入宮這條路往後未必儘是坦蕩通途,但這並不意味著你可以撒開蹄子往懸崖邊上跑。”
李文簡啞了一瞬,再沉聲說:“若你有未儘之事,告訴我,由我去解決。”
“沒有。”昭蘅纖細雪白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臂上,微微仰眸望著他,“我沒有事情瞞著殿下,一切都是你多想了。殿下太……草木皆兵。”
“好,就如你所願,我不管你。”他拂開昭蘅的手指,側轉過身軀,用力拉開身後的房門,跨步出了寢殿。
昭蘅側眸看著他步入夜色裡的身影,慢慢低下了頭,她覺
得自己有些不知好歹。
但她從來便是如此不知好歹的人。
性格使然,她做不到全心信任彆人,把希望全然寄托在他人身上。
哪怕這人是她餘生最大的、唯一的倚仗。
景林在長秋殿外的宮牆下等待李文簡。
引路的小太監在前麵打著燈籠,照著一前一後兩人的身影,遠遠地朝這邊走來。
他看著李文簡偌大的步子,心裡一個咯噔,暗道不好。
待殿下走近了,瞧見他的臉色,他知道自己猜對了。
他靜默地垂下眼簾,默不吭聲地跟在他身後。
走出數丈遠,李文簡腳步忽然停下。
景林隨之駐足。
“去查,她的死是否另有蹊蹺。”李文簡吩咐。
景林應了聲“是”,也不用問這個她是誰。
一直以來,李文簡都明白自己對她的責任。
這點責任心支撐他把人帶回東宮,既是他親口冊封的昭訓,那他應當好好庇護她。但偏偏,她似乎並不將自己的安危當一回事。
他暫時猜不透她這樣做究竟有什麼目的,但是除了與她奶奶的死有關,他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由於昭蘅奶奶身份的緣故,諫寧他們根本沒往深處想,都以為她的死隻是普通的意外,是以也沒人冒犯檢查過她的遺骸。
可是她見過,諫寧說是她親手為奶奶沐浴淨身。
李文簡毫不懷疑,若她的死亡不是意外,昭蘅能發現一些蛛絲馬跡。
這一夜,各種念頭走馬燈似的在昭蘅腦子裡轉個不停。她反複想著一些事情,就這樣醒著,直到下半夜將近天亮,這才感到睡意洶湧襲來,迷迷糊糊眯了沒一會兒,又被一陣隱隱細語給吵醒了。
聲音是從殿內傳來的。
她側耳聽了片刻,披衣下床,輕手輕腳地出去,門拉開一道縫,透過縫隙看了出去。
是之前見過的八公主李南棲,她聽到開門聲,扭頭看過來,正好對上昭蘅。她笑臉對著昭蘅,大大的眼睛撲閃撲閃,眼睛一彎,聲音甜甜:“你醒啦?”
昭蘅腳步輕盈,走出寢殿,溫柔地說:“公主這麼早就醒了?”
“我每天卯初就起來做功課啦。”李南棲歪著腦袋好奇地瞧昭蘅,覺得她長得好看,聲音也好聽,嘴唇不由自主地揚了起來,她在腰間的小包包裡翻了翻,掏出一塊糖,塞到昭蘅手裡:“給你。”
昭蘅心中微暖,剝開糖塞到嘴裡:“真甜。”
李南棲樂開了花,她懵懵懂懂地打量著昭蘅,好奇地問她:“你以前真的一直在東宮?”
昭蘅點點頭。
小姑娘眉頭微皺,頗有些相逢恨晚的遺憾:“那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
昭蘅說:“我以前在浣衣處,公主不會去浣衣處。”
李南棲還在思索浣衣處是什麼地方,薛嬤嬤上前提醒道:“公主,該去習藝館了。”
李南棲麵露痛苦
,忍不住哀嚎抱怨:“我什麼時候才能不用去念書!”
薛嬤嬤笑著說:“仔細太子殿下聽到公主的抱怨,又要訓斥你貪玩。▓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李南棲抓著昭蘅的手,用哀求的眼神看她:“你管管皇兄,他對我好凶,每次去習藝館晚了他都要罵我。”
昭蘅說:“我管不了他。”
“為什麼?你長得這麼好看,還治不住他嗎?”李南棲訝然:“小寧說了,沒有管不住的郎君,隻有沒出息的女郎。”
昭蘅麵色微訕,不知道該怎麼接她的話。
“寧宛致再跟你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就把她趕出宮去。”
李南棲懵了,後知後覺地慢慢轉過脖子,看向身後,便看到李文簡身穿玄衣站在身後,狹長的眼尾微微上挑,勾勒出幾許不懷好意的笑。
“皇兄……”她聲音拖得長長的,忽然結結巴巴:“我、我要去上課了,先告退啦。”
轉過身,一溜煙兒跑了。
薛嬤嬤嚷著“小祖宗,等等我”,扯著裙子追了出去。
看來八公主真是有些怕李文簡。
院子裡隻剩他們兩人。
昭蘅還是不敢看他,一直垂著頭。
“你管不了我嗎?”李文簡目光掃過昭蘅,問。
清晨的風將她鬢間的碎發照得透光,如同金絲,她眼睫輕顫地望了他一眼,眼神無辜。
李文簡心裡莫名有些躁鬱。
他知道,她不是管不了,她是根本不想管。
於她而言,他隻是走投無路時的依靠,溺水時的浮木,無奈的選擇。
她沒有多少喜歡他,卻被逼得掉入東宮,等一個看不到如何凶險的未來。
所以她心底有一塊幽居的天地,自己不願出來,也不許彆人進去。
昨夜不止是昭蘅一夜未睡,他也久不成眠。
他從小到大,沒受過到處乞討過活的苦,也不曾為了活命,剜肉放血。
無數的苦難將她堆砌成現在的模樣,他沒有經曆過她經曆的一切,也不該強求她全心交付信任自己。
到底如她所言,她隻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即便有心也無力翻起多大風浪。
天快亮時,他便釋然了。
“昨夜我有東西落在了你這裡。”李文簡道。
“殿下稍等。”昭蘅點點頭,提起裙擺轉身跑回屋內,再出來時手裡多了個荷包,她雙手呈上:“是這個嗎?”
李文簡頷首“嗯”了聲,從她手裡拿過來,低頭慢慢係在腰帶上,穗子打了結,他扯了幾下沒拉開。
“我來吧。”昭蘅主動湊近他,蹲在他身旁,柔荑般的玉手手指彎曲,慢慢解開打結的穗子。李文簡低頭看她,她微垂著首,纖長白皙的脖頸如同雪山蜿蜒到青衫底下,給人留下無限遐想。
他壓下舌根上泛起的一點燥,彆開了眸。
係好荷包,昭蘅站起身,低聲說:“好了。”
諫寧他們一身戎
裝站在長秋殿外,昭蘅又看了看李文簡身上的玄色冕服,下意識問:“殿下要出去嗎?”
李文簡本來正要走,聞言又站定回身,望向昭蘅。
今時不同往日,習慣發號施令的人,也駐足解釋。
“去皇陵春祭。”
“皇陵離宮城遠嗎?”昭蘅輕聲問。
李文簡搖頭:“不遠,春祭三日,過幾天就回了。”
朝廷為了這次春祭,已經準備了足足兩個月,其隆重程度,昭蘅早有耳聞。
“殿下路上當心。”昭蘅屈膝福身。
分明知道這隻是她敷衍的話,李文簡的心情還是因此好了一些。時間不早,眾人都在等著他,他隻道:“景林在宮裡,你有事可隨時找他。”
說完,又盯著她加重語氣:“任何事都可以。”
昭蘅望著李文簡遠去的背影,在想他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是他猜到什麼了嗎?
可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見,她也沒想出來。
接下來幾天,昭蘅一直在東宮裡念書寫字。
隻偶爾李南棲會來找她玩兒,許是知道李文簡不在,李南棲的膽子也大了起來,每日散了學便直接奔向昭蘅這裡。
昭蘅在鄉野長大,會很多哄小孩子的東西,比如說翻花繩、用草編小動物……哄得李南棲樂不思蜀,時常玩兒到薛嬤嬤催她回去才離開。
“你真的不能陪我去花朝節嗎?”這日,李南棲離開前,再次期待地邀請昭蘅和她一起參加花朝節。
昭蘅微笑著:“我祖母剛去世不久,還在為她戴孝,不能去這些宴飲場合。”
李南棲頗為失望:“小四郎南下後,小寧害了相思病,不陪我去花朝節,你也不能去,我好難過。”
昭蘅淺笑著說:“明年就可以了,我明年陪你去。”
失意的小公主這才露出笑臉,和她拉鉤,然後才讓薛嬤嬤牽著她的手離開。
有小孩子作伴,日子也沒那麼枯燥。
昭蘅沒想到小公主的脾氣這麼好,雖出身高貴,卻沒有一絲架子,反倒如此乖巧討喜,著實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林嬤嬤陪她回寢殿,邊走邊說道:“咱們這小八公主從小就有個毛病。”
“毛病?”這麼可愛的孩子有毛病?昭蘅忍不住皺眉。
林嬤嬤笑道:“主子有所不知,咱們這小八公主啊,是出了名的看臉認人,誰長得好看,她就跟誰玩兒。主子沒進宮的時候,她天天纏著林侍郎家的小女郎,你來了,她便天天拉著你玩兒。”
昭蘅深舒一口氣,不禁抬手撫胸,嗔道:“嬤嬤嚇我一跳。”
美人便是美人,眼波微嗔,自有一派姿態風儀,看得林嬤嬤都滿心歡喜。
“主子要沐浴了嗎?我先讓她們去備水。”林嬤嬤問道。
“不用,今天的字還沒寫完,晚些時候再沐浴。”昭蘅走到屋裡,坐在案前,緩緩鋪開紙筆,繼續提筆練字。
林嬤嬤見案前稍微有些昏暗,又點了一盞燈放在昭蘅麵前。
昭蘅埋首寫字,一筆一畫都寫得極其認真。林嬤嬤站在身後打量了一遍昭蘅,唇角漾起會心笑意。這些日子的相處,她可太喜歡這位主兒。
生得好看,脾性好,肯用功學習,每日起早貪黑比趕考的舉子還認真。
今天白日和李南棲玩兒了許久,一個字也沒摸,等昭蘅寫完字已是深夜。她站在窗前,揉了揉略顯僵硬的脖頸。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月光靜靜地從窗外鋪進來,昭蘅抬首望向天空。
星子暗淡,明月高懸,像是會發光的白玉盤,又是十五了。
殿下初十離開,今日春祭結束,明天該是要回了吧。
後半夜,昭蘅被急促的腳步聲吵醒,林嬤嬤慌張地把她推醒:“不好了,主子,殿下遇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