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蘅抽回手,舒了口氣,他也舒了口氣。
“殿下頸椎不大好,萬不可再長期伏案。”昭蘅拉正他的領口,將那些炙熱的溫度都鎖在他的背心。她將薄毯拉過蓋在他的身上,問:“殿下覺得好些了嗎?”
李文簡深深吐納幾個回合,壓下來得突兀的燥勁,感覺久躺的疲憊和僵硬真的緩解不少,身上變得很輕鬆。
他誇讚:“你的手法很好。”
昭蘅對著他輕笑:“以前在村子裡跟著跛足大夫學的。”
李文簡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不可避免地帶了些許憐憫:“那時候,你受了很多罪。”
昭蘅點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當初做他的藥人,我的確吃了些苦頭。但若不是在他那裡吃了苦,學會了他醫治頭風的方子和揉按的手法,我可能就不能從蔣晉手裡全身而退了。”
她一向豁達,人生際遇起伏,跳出苦痛或幸運本身,審視一路走來的經曆,便覺得一時的失意和挫折渺小至極。
李文簡這些年見識過形形色色的女子,她們大多是世家貴女,生來錦衣玉食,過著富足而安逸的日子。生活中最大的不順大抵是和自家姐妹吵了嘴,想買的釵環賣完了……她們將這些稱為苦痛,寫詞作賦傷春悲秋呈上來讓他品評。
而那些真正處於苦痛之中的人,可能因為一輩子沒有話語權,沒人知道他們究竟經曆過怎樣的苦痛。
李文簡的神情,在燭火中冷峻起來。
昭蘅看到他的臉色,以為自己說錯什麼話了,喚他:“殿下,我說得不對嗎?”
“十年刀兵之亂,百姓亂世流離,朝不保夕;天下衰亡,卻是如你這般的柔弱無助的人儘數吞下了亂世殘忍的苦果。”李文簡眼中迸發出深埋於心的不忿。
如果昭蘅身處太平盛世,朝廷政務清平,撫恤幼孤,她便不至於走投無路,賣命給怪人。
說到底,全怪那不見天日的肮臟世道。
昭蘅看著他微愣,斟酌言語,才低柔道:“是啊,那時前朝戾帝當政,百姓苦不堪言,山匪盜-賊遍地。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太.祖和陛下篳路藍縷創立了東籬的根基,我相信東籬未來在殿下手中,定能躍上一個新的台階,百官為民請命、商人誠信立市、農夫有田可犁……人人各司其職,天下百姓不用再受我的苦。”
夜幕降臨,燭火在夜風中搖曳。
李文簡抬眸看了她一眼,又闔上了眸。
河清海晏,時和歲豐——是他作為儲君的畢生夙願。
但他暫時還做不到意氣風發地給她講他的宏願。
故而,他唯有緘默。
**
李文簡昨夜睡得不好,昭蘅猜是身上傷口太疼,那麼長的箭穿過血肉之軀,又怎能不疼呢?
所以她去了趟太醫院,讓太醫給他的湯藥裡加了幾味安神的藥,送到侍藥間,吩咐宮女熬好,端去喂給李文簡。
臨睡前,她想到今天早上起晚了的事兒,暗暗下定決心,明日一定要早起,千萬不能再晚睡,實在不成體統。
長夜漫漫,燈火一盞盞熄了,唯床頭那盞燈還溫柔地跳躍著。
最近多雨,入夜時分就開始劈裡啪啦下起來,敲打在琉璃瓦上碎響煩人。
李文簡夜裡又是被昭蘅的哭聲吵醒。
怎麼跟隻貓兒一樣?哭個不停。
他睜開眼,看向睡在軟榻上微顫的軀體,小臂支撐著抬起上半身緩緩坐起。
忍痛挪到她身邊,駕輕就熟摸到她頸後的穴位,按了下去。
女子緊皺的眉頭舒展開,睡容安詳。
蒼白乾瘦的手指撫了撫她的眉心,李文簡慢悠悠地低語:“也不知道上輩子是你欠了我,還是我欠了你。”
他嘴角輕輕揚起,打了個哈欠。
*
昭蘅醒來的時候,窗邊一縷陽光照進來,晃得她眼睛不敢直視。
看著日頭,時間又不早了。
見鬼,她近來時常失眠,怎麼一到殿下跟前就日日睡懶覺。
她擰眉看向對麵,李文簡躺在榻上正睡著,被子滑落到腰間。昨夜藥裡助眠的成分很有用,他這會兒還沒醒。
昭蘅猶豫要不要叫醒他,想到昨天他沒休息好,最終還是赤腳輕輕走到床邊,拉起被子蓋住他的背。
提著鞋走到外間才彎腰穿上厚重的雲錦鞋,走出寢殿。
昭蘅吃了早膳,正要去看李文簡醒了沒,宮人通秉三公主來了。
昭蘅出門相迎,三公主帶著好幾個宮女款款而來,宮女懷中抱了一盆花,三公主道:“上午和青嵐她們在插花,我用綠萼插了一幅,特意送來請你們品鑒,綠萼是高雅堅強之花,也願皇兄早日康複。”
綠萼梅已開七分,淡綠色的花安靜地待在綠葉裡,有一種謙卑感,淡淡散發著它的魅力。昭蘅看著花影疏斜,歎道:“真好看。”
又邀三公主入內小坐,三公主搖頭說暫時不了:“母後請了護國寺的住持來宮中做法事,我還要去長明宮看看。”
昭蘅聞言抬眸:“做法事?”
三公主歎口氣:“今年宮裡是多事之秋,前段時間母後身邊一個宮女意外落水而亡,皇兄又在皇陵遇刺,所以她想著請人來做場法事,驅厄除祟。”
說到這裡,三公主也忍不住皺眉抱怨:“母後也不知怎麼回事,以前從來不信鬼神,突然聽信這些東西。”
昭蘅溫溫柔柔地笑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娘娘也是為了大家好。”目送三公主的背影消失在宮道儘頭,她才轉身回到承明殿。
*
“魏大姑娘,您止步,殿下正在休息,姑娘……”
行宮內,魏晚玉疾步匆匆,不顧月氏使臣的阻撓,徑直往內走,到了阿箬真的門前,用力推開。
刺眼的陽光照進來,阿箬真重重地閉上眼睛。他頭痛欲裂,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敲打著腦子,皺著眉起身,看向門口滿麵怒容的魏晚玉。
床榻上,兩抹雪白嬌軀見狀嚶嚀驚駭地往他身後躲避。
魏晚玉早知蠻人荒,淫無度,青年男女們赤身裸舞飲酒取樂於他們而言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然而此時,親眼目睹和自己婚約在身的未婚夫摟著兩個嬌女在一張榻上,她仍是氣得半晌未語!
“阿箬真,你狗膽包天,竟然如此放浪!”魏晚玉怒道。
阿箬真撐著床榻起身,想到昨夜荒唐的事情,又看了眼魏晚玉,麵上並不見慌亂,反倒是慢悠悠起身,掀起被子站起。
魏晚玉麵色通紅,猛然轉過身。
阿箬真不慌不忙地撿起落在地上的衣物,套在身上,才問:“這麼早你怎麼來了?”
魏晚玉憤聲道:“不來,我還不知道你放蕩至此!我要入宮!我要讓皇上取消婚約。”
“你去吧。”阿箬真滿不在乎,他坐在桌案旁倒了杯水喝,昨夜飲酒過度,他的頭現在還痛著:“見到你們的皇帝,你最好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你是在哪裡找的美人,又是怎麼教她們來引誘我的。”
魏晚玉訝然地看向榻上的兩個女子。
她們不著寸縷,聞言擁著被子微微顫抖,對著魏晚玉拚命搖頭。
“你的這點小花招都是我用爛了的。”阿箬真唇角扯出絲笑意。昨天晚上這兩個女子一湊近他,他就知道她們為何而來了,既然是魏晚玉送給他的禮物,他根本沒有拒絕,笑而納之,送上門的美人不要白不要。
“你們的皇帝想平定北疆,離不開月氏的支持。所以,彆說我隻是用了兩個妓子,就算是讓你和妓子一起服侍我,他也絕不會收回成命。”阿箬真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心情愉悅地朗聲大笑:“你知道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這種絲毫不解風情的女人,太沒勁兒了。不過我們的婚事事關兩國邦交,你能不能消停點兒?又是找人來說項,又是用這樣下作的手段來陷害我。何必呢?我們相安無事過日子不好嗎?你要是覺得寂寞,隨你去找十個八個小白臉,我不管你你也彆管我。我們草原人,心胸沒那麼狹隘!”
魏晚玉被他滿口的汙言穢語羞得滿麵通紅,她當初萬沒想到他這般無恥下作,當時不知道什麼鬼打了頭,竟然招惹了他!她氣得哆哆嗦嗦:“你到底怎麼才能放過我!”
阿箬真用看傻子的表情看她:“說了這麼多你怎麼一句都沒聽進去。我不圖錢,和東籬建交,互貿往來,以後月氏有用不完的錢。”
“阿箬真。”這人油鹽不進,魏晚玉頓時慌了。她的雙手緊緊交疊在一起,要是跟他嫁去月氏,她這輩子都完了。現在所有人都不願意管她,她隻有自救。
“你不是喜歡美人嗎?我找個美人替嫁,如何?”
阿箬真問:“什麼樣的美人?你知道的,我要求有點高。你往我身邊塞了那麼多,也就昨天晚上那兩個還不錯。”
魏晚玉道:“雪肌玉骨,國色天香,昨天晚上那兩個庸脂俗粉如何與她相提並論。”
阿箬真聞言,雙眼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