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諫寧的青年扶著她下了馬車,她抬眸看向日光下耀眼的金色牌匾。轉眸看到一個年輕的少年從門內走出,他身上穿著一襲月白窄袖長袍,俊朗清貴得仿佛廟中神君雕像。
她一時間看得有些出神。
“奶奶!”昭蘅輕快的一聲把她的思緒拉回來。
轉眼間那少年牽著阿蘅走到她麵前。
“老夫人。”李文簡雙手放在胸前,朝著她深深一揖。
薛氏被他這個大禮嚇了一跳,忙托著他的手臂扶他起來:“公子快起來,我、我這怎麼受得起?”
李文簡抬起頭看,看見了薛氏。
獨自撫養兒子長大,老年喪子後又艱難拉扯孫女,歲月的刻刀在她麵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滿頭霜白,皺紋深重。
臂彎裡挎著個陳舊的竹籃,裡麵裝著家中沒吃完的乾菜。
此時略帶幾分惶恐地看向自己,眉眼裡卻是十分慈祥柔和。
就是這樣個飽經風霜的老婦人,前世將他的妻子教導得那麼那麼的好。
卻連一天的福也不曾想過,就因他遭受慘絕人寰的意外。
李文簡心底的愧怍如熱泉般翻湧起來,勉強擠出抹笑,卻比哭還難看。
“老夫人遠道而來辛苦了,請進裡麵坐。”
薛氏見著這麼個神君般光彩的少年,出身高貴,卻對自己禮道有加,那眉眼間隱隱有她看不懂的情緒,一時心裡嘀咕。
回到慶園裡,李文簡忙前忙後了一通,仔細安排了園中各項事宜,徐大夫早就在園中候著,略坐了坐就給她診了脈。
薛氏身體不好皆因太過辛苦操勞,得慢慢休養。
李文簡讓他開了療養的方子,吩咐丫鬟熬藥。
“慶園不大,暫時隻有三個人聽差,日後老夫人若是覺得人手不夠,我再派人過來。”李文簡說道。
薛氏聞言大驚,又是園子又是使人服侍,他難道不是請她們來乾活的?
她疑惑地看向昭蘅,昭蘅同樣疑惑地回望著她。
李文簡似是看出了她們的不解,笑著解釋:“阿蘅很聰明,是個好苗子,我想把她留在府上教導。”
薛氏問:“公子要教她什麼?”
“什麼都好。”李文簡蹲在她麵前,問她,“阿蘅想學什麼?”
“學做飯!”昭蘅不假思索。
李文簡眉頭微皺了下,頓了頓,又說:“除此之外呢?”
“種菜!”昭蘅脫口而出,“我還想學種雪豆。”
李文簡低眉斂目,循循善誘:“經國之要,捭闔之道呢?想學嗎?”
昭蘅仰起臉,雙眼無辜,“那是什麼?能吃嗎?”
李文簡一時語塞。
昭蘅見他久久不語,又看了看和她一樣迷茫的奶奶,站在那兒一時之間不知怎麼辦才好。
她早上才答應他要好好乾活,如果學他說的那些東西算活的話,那她應該好好乾。
畢竟這是她的承諾,人不可以言而無信。
片刻後,她聲若蚊呐地說:“書琅哥哥覺得我該學的話,那我就學……”
“我一定會好好學……”
她像是小貓一樣用纖細的指尖蹭了蹭他的掌心,一雙清澈的眼睛認真地看著他。
*
李文簡離去後,昭蘅扶薛氏到床上歇息。
薛氏躺在柔軟舒適的床上,有種做夢的感覺,太不真實了。她以為安氏收留她們是想留她們在府上做工,卻沒想到公子要留阿蘅做徒弟。
她們不僅有了吃的住的,她的阿蘅還可以跟男子一樣識文斷字通大道理。
這樣的好運恐怕在佛前把腦袋磕斷了也求不回來。
可是她也有疑惑,召男子為門客可以入仕,當朝女子不能入仕,安氏教導阿蘅做什麼呢?
昭蘅也懷著這樣的困惑被盈雀帶去了族學。
安氏後生,無論男女都要識文斷字,因此族學中也開設女學。現下女學中有二十來個人,盈雀在最前頭給她搭了桌椅。
她便開始在族學中聽課。
她還未啟蒙,聽那些課實在太難,書本在她跟前攤開,上麵的字就像燈下的飛蛾,一閃一閃地跳到她眼睛底下,看了幾天卻還是一個字都不認識。
讀書真是件頂頂無趣的事情。
她剛到族學中不久,也不認識什麼人,每日呆坐在課堂上,無趣地托著腮看窗外新燕。
好幾次她看著窗外飛來飛去的燕子,都會想到以前在村子裡的日子。
每天去采藥、挖野菜、打獵……忙得不亦樂乎。
到了安氏,盈雀教她要小聲說話,要小步走路,就連吃飯也要小口,細嚼慢咽。
她不是覺得這種生活不好。
現在可以每天吃飽飯、穿得暖、奶奶有錢吃藥,她得到了夢寐以求的一切。
可還是會懷疑從前自由自在的日子。
思緒飛遠了,她用力地擰了擰自己的腿,把思緒拉回來。她痛得悄悄齜了下牙,眼睛裡淚花閃爍。
她提醒自己,要乖乖聽話,答應了書琅哥哥要好好念書,一定要做好。
她暗暗握拳,繼續目不轉睛地盯著書上的字,密密麻麻的飛蛾又朝她眼前飛過來了。
真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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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堅持了七八天,這天她到族學,發現大家早早地都到了,就連一向到得最晚的魏晚玉都坐在位置上倒扣著書念念有詞。
“她們在坐什麼?”昭蘅輕聲問盈雀。
盈雀將她的書本和紙筆擺開:“今日老先生要來檢查姑娘們的課業。”
“老先生?”昭蘅眨了眨眼。
盈雀看著她乾乾淨淨的書冊,給她解釋說:“就是公子的阿翁,他為人很嚴厲,尤其是檢查課業時,誰要是通不過是要挨板子的。”
昭蘅臉色變了下。
盈雀安慰她說:“你才入族學沒多久,老先生應該不會抽你檢查才是。”
昭蘅點點頭,默默祈禱不要抽自己。
沒多久,一個清臒的老人走入族學中。昭蘅雙手托腮看著他,他胡須發白,雖板著臉,可眉眼都很柔和。
他進來後,族學中的小姑娘們就自覺地將書收了進去,端端正正地坐著,向他問好。
他簡單地說了幾句,便讓第一排第一個開始背誦這幾天學的文章,每人一句,這個背完坐下,那個又起來。
昭蘅緊張地摳著掌心。
她們背的東西她這幾天聽到過,可她記不住,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坐在她旁邊的安清函背完後,她磨磨蹭蹭站了起來,思索了一番,手指都快把裙擺扯壞了,也沒擠出兩個字。
眾位姑娘目光齊齊地射向昭蘅,瞠目結舌,都為她捏了把汗。
坐她身後的魏晚玉踢了腳她的凳子,著急地提醒:“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昭蘅皺眉:“什麼?”
魏晚玉嘀咕道:“五畝之宅,樹之以桑……哎呀,你快背,我快忘了下一句是什麼了。”
昭蘅一臉茫然。
安靜柳鐵青著臉,握著戒尺朝她走了過來。
魏晚玉恨鐵不成鋼地抹了把臉,把嘴閉上了。
“你叫什麼?”安靜柳問她。
“昭、昭蘅。”她怯怯地看了他一眼。
安靜柳聲音不鹹不淡,朝她抬了抬眼:“怎麼寫的?”
昭蘅提起筆,卻連筆是怎麼握的都不知道,一時抓一時捏,急得掌心冒汗。
“你連名字都不會寫?”安靜柳難以置信。
昭蘅細聲說:“我才入族學沒幾天。”
安靜柳說:“學名字需要多長時間,心不在求學上,故連自己的名字也不肯用心學。”
昭蘅低垂著頭,沒有做聲。
不遠處的勁風亭內,李文簡正在飲茶,將族學中的一切儘收眼底。
不過離得太遠,聽不到阿翁在說什麼。
那個小姑娘垂頭喪氣地站在阿翁麵前,怯怯地伸出手。兩寸寬的白蠟木戒尺落在她的掌心。
李奕承順著李文簡的目光看過
去,撓了撓頭不解地問:“阿翁罰人有什麼好看的。阿兄,我們去找星延打馬球,好不好?”
“不去。”李文簡捏著骨瓷杯抿了杯茶,眉頭微皺,看到挨了罰的小姑娘悻悻地走出族學,他也放下杯盞起身說:“我還有事,先走了。你自己去玩兒吧。”
昭蘅入族學將近十天,連名字都不會寫,著實把安靜柳氣得不行。若是不會背文章倒也罷了,畢竟她才入學,人的資質不同,不能勉強。可安氏之中,即便是盈雀之類的侍女,也是會書寫認字的,她不問不練,分明沒把念書習字放心上。
安靜柳讓她回去想想清楚。
昭蘅低著頭往回走,她剛挨了打,心情正不好,顯然沒料到前麵會有人,一抬眼看見李文簡,麵上那如霜的失落還未來得及收起,李文簡就笑著朝她招手:“阿蘅,過來。”
昭蘅走上前去站住腳。
李文簡明知故問:“這會兒還在講學,你怎麼出來了?”
昭蘅垂下眼眸,滿臉羞窘。
“書琅哥哥。”片刻後她抬眼認真地看著他,猶豫了下,最終還是忐忑地問出了心中的話,“你還缺打雜丫鬟嗎?我可以給你燒火、做飯、跑腿、打掃屋子。”
“怎麼?”李文簡突然輕笑了一下:“你不喜歡念書嗎?”
“不喜歡。”昭蘅搖頭,想了想,又堅決地搖了下頭,“我討厭念書。”
李文簡頷首:“我小的時候也不喜歡念書,老是因為背不出先生教的文章而挨打。”
“你也會挨打嗎?”
“當然,阿翁有根兩寸寬的戒尺,打人可疼了。”
昭蘅暗搓搓地捏了捏掌心,沒告訴她自己也挨打了。
“那可真慘。”
“是啊,太慘了。”李文簡僅是愣了片刻,便對著她笑了笑,抬手揉亂她額前的發:“所以你不必非逼著自己看書做學問,你想學什麼便學什麼好了。”
就算她不像前世那般勤奮,能快活恣意地活著也不錯。
他跨越千山萬水,穿過時間洪流,不就是為了讓她活得輕鬆些嗎?
他寬大的手撫摸著她的頭頂,溫暖又溫柔。
昭蘅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李文簡。他怎麼這麼喜歡笑,笑起來的時候似冰雪消融,矜貴的眉眼好看得不像話。
“我認真過。”昭蘅為自己辯解,“我也想好好學,可我不知道好好學是怎麼樣的。我看了好久,還是不認識那些字。是我太笨了。”
“不是你笨。”李文簡笑笑,“是我不好,沒有告訴你該怎麼去學。我忘了,你現在還是個小孩子。”
昭蘅聽糊塗了。
“阿蘅,你喜歡學做飯就去學做飯,喜歡學種地就學種地。”李文簡盯著她,認真地說:“會識文斷字很好,但是不會也沒什麼不好。”
念書需要一定的契機,強求不得。
昭蘅揚起小臉,眼睛裡亮晶晶的。
“真的嗎?”
李文簡點點頭,心裡暗暗地想,她若要學做飯,是不是該在慶園安頓個小廚房;要是學種地的話,還得給她準備一小塊田。
“真的。”
昭蘅聽說可以不用繼續念書,高興得眼睛都彎了起來,她偏過頭問他:“書琅哥哥,你喜歡吃什麼,我給你種。”
李文簡思忖片刻,回答她說:“土豆燜豆角。”
昭蘅唇角翹了起來:“你喜歡的菜和我喜歡的一樣!”
“是嗎?”少年眉眼舒展,朝她露出一個笑:“我們心有靈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