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檀口輕啟,正欲說話,魏湛揉了揉眼睛,也醒了過來。
魏湛看到她也是先懵了下,然後才撓了撓頭,頗有幾分難為情,說:“昨天晚上我喝醉了,竟然在這裡睡著了。”
越梨哦了聲,胡亂點了點頭,眼神倉促不敢看他,低頭將衣服上的褶皺捋了捋:“我也是。”
“走吧,我送你去找阿蘅。”魏湛迅速地起來,拿起放在桌上的披風,不再去看她。
不能再看了,真的不能再看了。
昨天晚上他勸了自己很久,終於說服自己,再這樣下去,隻會給她添更多的麻煩。
就此打住。
不能再進一步,不能再多看一眼。
越梨沒有注意到他細微的變化,捋了捋頭發,跟著他下了樓。
清晨的槐樹街不是那麼熱鬨,隻有三三兩兩的行人經過,秋天的早上微風徐徐,吹在臉上有著濕漉漉的涼意。
晨霧裡,越梨與魏湛並肩而行,兩人沒有說一句話,這實在有些奇怪。這個少年將軍當著他的部下很些威風凜凜之意,可私底下卻十分健談。
認識他這些時日,她早已清除他的脾性,難得見他這麼安靜。
“你等我一下。”魏湛終於開口跟她說了第一句話。
越梨看著他轉身走進另一條小巷子裡,沒多久,他又走了出來,手裡多了個黃色的油紙包。
“這是段記的包子,很好吃。”他把包子遞給越梨。
她打開油紙包,包子騰起的熱氣撲了滿麵,讓她本來微寒的麵龐染了暖意,她塞了個包子到嘴裡,滿滿的肉香在口裡劃開。
一扭頭,那個少年將軍終究沒有藏住笑意,已傾了過來,雙眼含笑望著她問:“好吃嗎?
”
“好吃。”她唇角擠出一抹笑,順手拈了個包子遞過去。
手遞過去的時候,她瞥見了自己的手,那雙手因為常年勞作粗糙不堪,滿是老繭。想到安氏那些指如削蔥的婢女,頓時有些難堪,就要縮回手。
魏湛腦子一時打結,不知道怎麼想的,低過頭就著她的手,把包子吞了下去。
越梨沒想到他會這麼做,一時間也有些發愣,片刻後才收回手。
魏湛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又越矩了,又做了不合時宜的事情。
他的手忍不住捏了捏衣角,再次緘默繼續帶著她往安氏走去。
這一次,他再未開口說過一個字。直到將她送到安氏門口,昭蘅院中的丫鬟來領人,他才道:“你到了,告辭。”
越梨意外:“你不進去嗎?”
“不去了。”他搖搖頭,抬頭望了眼安氏的牌匾,道,“我還要進宮當值。”
越梨目光落在他充滿倦意的眼下,他今天還要當值嗎?那昨天晚上他帶她去煙火會,醉成那個樣子,會不會耽誤他的事兒?
魏湛像是窺見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我今天下午才當值,這會兒還可以去值上睡會兒,耽誤不了事。”
“那就好。”越梨笑了笑,“如此那我就不耽誤你了,快去吧。”
魏湛衝越梨微微頷首,拎著披風往宮城的方向去了。
直到人走遠了,越梨才收回視線,隨著仆從往慶園走去。
昭蘅聽說越梨來找她,正盼得不行,看到她的身影出現在雕花窗欞外,便迫不及待地飛奔出來。
“阿梨姐姐!”
越梨看著眼前黑瘦黑瘦的小姑娘,摸了摸她的發頂,皺眉說:“再難過也要好好吃飯呀,怎麼瘦成這樣了?”
“我好好吃飯了的!”昭蘅揉了揉臉頰,“我在潁州害了場病,又天天在外麵曬了太陽,才成了這個樣子。”
越梨瞥了一眼她黑黢黢的臉色,納悶:“真的嗎?我怎麼聽說你是因為愁不知道該不該跟皇長孫進宮,不肯吃飯才瘦成這樣的?”
“怎麼會?”昭蘅瞪圓了眼睛,“我跟書琅哥哥說好了,他去哪裡我就去哪裡。他要進宮,我當然也要跟他一起。”
越梨見她這麼說,心裡的疑惑更深了,昨天晚上小將軍分明不是這麼說的。
難道她聽錯了?
*
李文簡回京好幾天,都沒有碰到魏湛。
這日終於在散朝時在殿門前堵住了人,早朝上才受封為將的少年將軍麵上沒有幾分喜悅之色,敷衍地應付著同僚的賀喜。
“怎麼垂頭喪氣的?”李文簡一手撈起衣擺,順著白玉階往下走,或見少年一臉頹然,他半眯著眼睛打量了他幾眼。
“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魏湛步履輕快。
不應該啊。
李文簡笑眯眯的:“越梨嫁人了?”
少年聞聲,一雙清淩的眸子看向他,眼神中閃過訝異
:“你怎麼知道?”
這人因為誅殺戾帝有功,在朝堂上正春風得意;越梨家中沒有經曆戾帝的屠殺,她的父親和幾個叔父都在宮中修繕宮殿,照說他應當沒有什麼煩心事才對。
若真有,那便隻能是越梨嫁人了。
“真嫁人了?”李文簡不由搖了搖頭,怎麼還會出這種狀況。
“沒有。”魏湛語氣清淡,“不過也差不多,她爹給她找了戶人家。”
“那就是還沒嫁了?”李文簡才走下台階,便有守在底下的宮人遞上來他的披風,他接過,一邊係絛帶往前走,一邊同身側的少年說道。
“有什麼區彆?”魏湛說著便歎了口氣。
“那人是她心儀之人嗎?”秋風吹得兩個少年行走間衣袂鼓動。
魏湛耷拉著眼皮子,搖了搖頭說:“不是,她也沒見過那個人,隻有她爹見過。”
“那不就得了。”李文簡輕飄飄地說。
魏湛忽然停下來,看向麵前這麵容清雋的少年:“你是在慫恿我去搶親嗎?”
“什麼搶親?”李文簡眼底含笑,“既沒有下定,便算不得訂婚。退一萬步講,就算是定了,那人既不是她心儀之人,是彆人,跟是你有什麼區彆?你想要些什麼,當然要自己去爭取。”
少年那一張冷了好些日子的麵龐上重新又浮出了光彩。
“怎麼掛了個鈴鐺?”李文簡半眯著眼睛仔細打量了魏湛,看到他衣擺底下冒出一小截黃銅鈴鐺。
魏湛順手把鈴鐺摘下遞給他。
李文簡看那鈴鐺頗大,問:“哪來的?”
魏湛扯了扯唇,一雙眼睛帶了些笑意弧度:“阿梨驢子的,上次掉在我軍帳裡,她忘了撿走。”
李文簡急忙把鈴鐺塞回他手裡,在他披風上蹭了蹭手指,皺著眉說:“出息。”
眼見李文簡說罷抬步朝前走去,魏湛眼尾壓出笑意,笑著在後頭說:“那我去了。”
李文簡嫌他埋汰,頭也不回地走了。
*
越梨趁著天氣好,曬了很多乾菜,預備過冬了吃。
她剛在地上鋪開油紙,聽到外頭傳來馬蹄聲,她直起身來望了望,沒想到是魏湛騎馬疾馳而來。
她以為是自己沒睡醒,出現幻覺了,揉了揉眼睛,他還在。
“小將軍?”她擦了擦手上的乾菜碎,迎到屋外。
魏湛翻身下馬,拍了拍馬屁-股,示意它一邊玩兒去。馬兒昂首闊步,踱步往屋後的草場去了。
“我阿爹他們出了什麼事嗎?”越梨看到魏湛,頓時緊張起來。
“不是,他們沒事。”
魏湛看著她,突然變得局促不安,明明上戰場都沒有這麼緊張。
越梨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歪著頭看他,可是不等她繼續追問,她隱約聽到驚蟄阿娘的聲音,她踮起腳尖朝不遠處望了望,果然看到驚蟄阿娘罵罵咧咧朝她家走來。
沿途不少人聽到動靜,紛紛跟著來
看熱鬨。
“這是怎麼了?”魏湛皺了皺眉。
越梨見她來者不善,把魏湛往屋內推去:“沒事,你在屋裡等等我。”
魏湛知道村子裡人嘴碎,看到他在這裡指不定要怎麼編排越梨,順從地退到屋內。
越梨虛虛掩上大門,這才迎了出去。
聽到驚蟄阿娘張嘴賤皮子閉嘴狐媚子,她皺了皺眉,問:“怎麼了這是?”
見越梨出來,驚蟄娘一下子衝過來,掄起胳膊就往越梨臉上甩巴掌:“你這個小狐狸精,怎麼就一直勾著我們家驚蟄?”
她這巴掌打得越梨當場懵住了,她一把推開驚蟄娘。
“分明都已經退親了,你怎麼就陰魂不善,還要跟他勾勾搭搭的?你是想害死他不成?”驚蟄娘哭天搶地,同村的趙嬸一把攙著她,給她抹眼淚。
驚蟄出什麼事情了?
越梨壓下屈辱,儘量用平常的語氣問:“驚蟄怎麼了?”
“你還問怎麼了?肯定是你攛掇著我們家驚蟄去投軍。”驚蟄娘哭得差點背過氣去,又掙紮著上來要打越梨,她直接將她的手腕拽住,使蠻力把人推開。
“你胡說,我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
“你還在這裡裝?”驚蟄娘尖著嗓子哭喊,“驚蟄前幾天剛因為你跟我們大吵了一架,今天就突然投軍了,還說不是你慫恿的。”
“前幾天趙嬸看到天都快黑了,你還跟我家驚蟄在林子裡拉拉扯扯,糾纏不清。”
“你到底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哄得他爹娘都不要,不要命地去送死啊。他沒權沒勢,去了不就是當人肉盾的命啊!”
越梨根本不知道驚蟄投軍的事,解釋:“我沒有,那天是驚蟄悄悄給我送了一罐子香蜜,我給他還回去的,我還告訴他我已經定了親,讓他不要再惦記我。”
“你們沒有牽扯,驚蟄為什麼要給你送蜜?現在香蜜多貴啊。”趙嬸打量的眼神在她身上逡巡,“阿梨,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明明都已經退婚了,怎麼還吊著驚蟄,跟他不乾不淨,不清不楚的?”
“我沒有。”越梨臉色慘白。
周圍聞訊而來看熱鬨的人越來越多,紛紛指責越梨不應該。大家說得繪聲繪色,就跟在床下看到越梨解驚蟄衣帶一樣。
還有的人知道越梨和薛家的婚事吹了,越說越離譜,甚至說她就是品行不端,勾著驚蟄,薛家的聽說了才不肯答應這門婚事。
“我說了我沒有。”越梨渾身顫抖,恨恨地盯著她們,“和驚蟄退婚這兩年,他總共就來找我兩次。一次是前幾天我從春風嶺回來,他來問我有沒有遇到刀兵?第二次是那天我去還他蜂蜜,除此之外,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
驚蟄娘歇斯底裡地叫起來:“你來還蜂蜜為什麼不上門,要鬼鬼祟祟地把人叫走?還去小樹林裡!你分明是看我家驚蟄有本事了,所以專程來勾著他!好哄他帶你去鎮上!你心裡打的什麼主意,我都門兒清。”
“我沒有!”
“你這個喪門星,還敢狡辯,克死了你娘,克走了你爹,還要來禍害我家驚蟄!”驚蟄娘坐在地上失聲痛哭,“你還我兒子!”
越梨盯著驚蟄娘,舉得她好陌生。看到眼前的一切,她隻覺得荒謬至極,聽著她將阿爹阿娘翻來覆去地罵,看著她這張可惡的嘴臉,越梨反倒冷靜了下來。
“你要找你的兒子,不該來我家裡。”越梨深深吸了口氣,語氣緩慢堅定,“現在請你離開。”
驚蟄娘猛地衝到越梨麵前。
魏湛從門縫中看到她的動作,下意識就要衝出去,可手搭在門閂上時,他又遲疑了。
屋外群情激奮在指責阿梨的作風,如果他現在出去,反倒落她們的口實,坐實了阿梨是她們口中行為不檢的女子。
她們說彆的什麼,他都能幫她;唯獨此事,他出去隻會給她添亂。
他的手緊緊地摳著門閂,在堅硬的木料上留下了深深指痕。
繼續趴在門縫上看外麵的動靜。
驚蟄娘用手指著越梨,恨恨道:“你今天不還我兒子,我就不走了。我要讓十裡八村的鄉親都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狐狸精。”
越梨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她轉身往屋內走,推門的時候,魏湛下意識往旁邊躲閃,緊緊地貼著牆角。
越梨側眸,與他對視了一眼,他看到她眼角浸著眼淚,一片洇紅。
僅是短瞬對視,她就收回目光,徑直走到牆邊,拿起掛在上麵的弓箭,又快步走了出去。
她搭弓引箭,對準癱坐在地上的驚蟄娘,問:“你走不走?”
驚蟄娘冷笑了聲,沒好氣地說:“我就不走,你還敢殺了我不成?”
“嗖”一聲,一根冷箭裹挾著風聲,在眾人的尖叫聲裡,朝驚蟄娘射去。鋒利的箭穿過她的發髻,將頭發全然打散了,亂七八糟地糊在臉上。
驚蟄娘沒料到她真的敢射箭,頓時倒吸了口涼氣,抬手撫了把散下來的頭發。
動作間,越梨已經搭好了第二支箭,她冷冷地又問:“走不走?”
驚蟄娘變了臉色,張了張口正要開口說話,越梨手中的箭又脫了手,再度射向她,衣服從她的衣袖穿過,釘在了泥地上。
“你瘋啦!”驚蟄娘尖叫,從地上爬起來。
“再來糾纏我,我就送你去陪我阿娘。你們以前不是很要好嗎?”越梨握緊長弓,轉身往屋內走。
看熱鬨的人擁著驚蟄散開了。
越梨回到屋內,重新把弓掛在了牆上,一轉過身,撞進一對幽深的眼眸裡。被他撞到這麼難堪的一幕,越梨感到羞辱、抬不起頭,她垂下眼眸,雙手摳著指甲。
“這婦人下手真狠。”魏湛掏出一個瓷瓶遞給她,低頭打量著她臉上的指痕。
越梨偏頭躲避她的目光,卻不料下巴忽地被捏住,她隻能被迫抬頭看向他。
幸好他的眼睛裡沒有絲毫鄙視與輕蔑,隻是看著她的傷,問:“自己能上藥嗎?要不要我幫你?”
越梨哭了。
眼淚一發不可收拾,一顆接著一顆,連成長長一串,滴滴答答砸在魏湛的手背上。
他似乎早有預料,連帕子都準備好了,直接按在她的眼底,蓋住她發紅的眼睛。
越梨用帕子捂著臉,蓋著自己一哭就紅腫眼睛,極力忍耐著,可是眼淚就是那麼不聽話,劈裡啪啦往下掉。
魏湛不知怎麼就想起了魏晚玉,她若是哭起來必定是嚎啕痛哭,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她哭了,好去哄她安慰她。
總之,絕不會像越梨哭得這麼克製。
“我沒有。”她哽咽著說。
魏湛愣了下,反應過來她是在反駁剛才她們汙蔑她的話,他說:“我知道。”
“你相信我?”越梨吸吸鼻子,終於放下蓋在臉上的帕子,轉頭望向魏湛。
“相信。”魏湛說。
“可是她不信,非要冤枉我。”
魏湛看著她被淚水浸濕的眼仁,心上兀的一疼:“這世上本來就有些人是不可理喻的,你怎麼說她都不會信。”
“是的,驚蟄也這樣跟我說。”越梨抹了把臉上的水漬,“他讓我不必理會他們的話,隻要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了。”
她坐在門檻上,看著天邊漂浮的雲,跟他講她和驚蟄之間的事情。
他們一起長大,驚蟄事事都聽她的,處處都幫著她,如果不是那場莫測的天災,他們明年就該成親了,是世上最親密的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私下裡說幾句話都要被人罵是狐狸精。
秋日裡的光從簷角灑下來,落在她微紅的麵容上,像是雨後的海棠花,浸滿了水。
魏湛一時心頭泛酸。
“你很惦記他?”他也不知為何會問出這樣酸溜溜的話。
“也不是。”越梨的手托在腮邊,聲音囔囔的,“隻是懷念以前的時光,那會兒阿娘還在,驚蟄娘還很疼我,每天都沒什麼煩惱。”
清貧是真的清貧,快樂也是真的快樂。
“不知道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越梨喃喃。
魏湛望著她極其失落悵然的神情一時凝了眉。
她突然抬起頭來:“之前的話還算數嗎?就教你射箭的事。”
“當然算數。”魏湛急忙應答。
魏湛卻反問她:“不嫁人了?”
“不嫁了。”越梨輕輕笑了,“他們看不上我就算了,我也不是非要嫁人不可。她們這麼對我,要我不好過,我偏要好好地活給她們看。”
魏湛朝她點了點頭,唇畔笑意濃深:“當我的教習先生,從此以後我保你榮華富貴,吃香的喝辣的,讓她們眼饞死你。”
越梨紅了臉,沾了淚珠的眼睫撲閃不停,低聲說:“倒也不用這樣。”
魏湛“嗯”了一聲,頗有些愉悅地轉頭看向她的長弓。
弓是一把好弓,她的箭法也真的是一手極好的箭法。
屋子裡一時靜謐無聲。
他正走神,越梨仰頭問他:“對了,你在找我有什麼事嗎?”
魏湛被問住,僵了瞬間,隨後從袖子裡摸出一枚粗糙的大鈴鐺,鄭重地遞給她。
“聽奴的鈴鐺,上次落在我的軍帳裡了。”魏湛眼睛眨不停。
“原來在你那裡,我找了好久。”
少女抹了一把淚,眼睛裡滿是驚喜,捧在手裡的鈴鐺發出叮叮當當清脆聲響,在空蕩的屋內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