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默然一瞬。他沒有動,但那根柳枝卻動了;沒有風,殘荷也動了。無數道細密的破空聲,像無形的大雨,令庭院中的光也一瞬模糊。
柳樹下的人悶哼一聲,頹然跪下,臉上多了兩道血痕。
“真沒意思。”背影用一種無趣的口吻說,“去吧,讓她來見我。”
柳樹下的人跪下,磕了個頭,起身退去。
第二天,商挽琴說要去鎮鬼王府,說去送請帖。說的時候,其他人都反對,但喬逢雪正好有事出城,另兩個人攔不住她。
“也曾共患難一場,有樂同喜嘛。”她對她們笑道,“放心哦,我不會想不開臨時和李憑風私奔的。”
她摘下腰間藤籠,遞過去。銀色小鳥頂開籠蓋,探頭看著她。她對它笑笑,也說:“今天下雨,又冷,我就不帶芝麻糖去了。”
小鳥用紅色的眼睛盯著她。
商玉蓮沒在意,反正商挽琴也不是次次都帶著小鳥出門。她接過芝麻糖,臉黑得不行,罵她:“什麼私奔不私奔,這也是說得的?”
“不是說,咱們江湖兒女豪情萬千,不講究這些嘛。”
“那也不能口無遮攔啊!”
“小姨你不懂,我這樣看上去口無遮攔的才最有底線,麵上什麼都好的指不定多心黑。”商挽琴煞有介事地說,又對她眨眨眼,“所以出事還得靠我,你要記住哦小姨。”
商玉蓮送她兩粒白眼,拉著辜清如氣咻咻地背過身去。辜清如用看小孩兒的目光看她一眼,搖搖頭,掙脫出來,拿著鬥篷和傘過來。
“下雨天涼,加件衣服,傘也拿把結實的。”辜清如溫聲說,“什麼時候回來呢?提前燒個薑湯,熱熱的加夠紅糖,防著風寒。”
商挽琴一握她的手,笑道:“還是清如阿姨好!應該很快就回來。表兄的份呢?他更需要薑湯。”
“都備下呢。”辜清如笑,“也虧他幫忙聯係,如今濟幼局的孩子們都有厚衣服,每天有飽飯吃,我心裡輕鬆不少。”
“阿姨也彆累壞了。”商挽琴勸她幾句,這才拿了傘告辭。
她離開後,辜清如扭頭去看商玉蓮,眼睛亮亮地說:“你聽見了麼?阿蓮,她叫我阿姨呢。”
“早該叫了,你對她多好呢!”商玉蓮這才扭頭,伸著脖子去看女孩兒的背影,又用一種滿不在乎的口氣回答好友,“我看她遲早將你當最親的人!”
辜清如撲哧一笑:“你還吃醋呢?放心好了,將來若是音音孝敬我什麼,我一定分你一份。”
“什麼……那一定也有我的一份!你這人,我讓你一句,你還得意上了!”商玉蓮氣得跳起來。
兩個認識多年的密友,對著雨幕笑鬨起來,又一起去剪喜字
、備請帖名單。
“沒想到,一晃眼就要成親了……”
“兜兜轉轉還是……”
“早知道不若……”
愈來愈密的雨聲,隔絕了這座宅院的人聲。
商挽琴也踏著這密密的雨聲,坐車來到了鎮鬼王府。車夫是雇的人,第一次踏足這富貴之地,顯得很拘謹,木木呆呆地任由王府的人領著去了一旁。
商挽琴眼睛一掃,見四周亭台樓閣、喬木青青,又是華麗端莊,又不失自然秀色,唯獨不見人影。偌大一座王府,隻有麵前兩名低眉順眼的仆婢,可一梁一柱又都纖塵不染,庭院花草也都修剪得整整齊齊,這種詭異的反差本身就能蘊出種鬼氣來。
“住的人好少。”她說。
兩名侍者低眉順眼,沒有答話,甚至沒有看來一眼。這一男一女隻是在前方引路,若不是先頭到的時候他們招呼過,商挽琴還要以為他們是啞巴。
走了一段,一名少年出現。他簡直像是憑空出現的,剛才走廊儘頭還隻有一隻花瓶,下一刻他就直愣愣地佇在那兒了。他有一張四十歲的臉,神色也有種四十歲人的憊懶無望,隻肌膚和體態還是年輕的,昭示著他年齡並不大。
“李恒,好久不見。”商挽琴笑道,“來洛京這麼久,你也不來看我?”
“好久不見。”李恒還是那麼一臉無望。他抱著刀,走過來時揮揮手,那兩名仆婢就行禮退下了。
“賓客住在北苑。”他說,“這裡太大了,隔得遠,北苑再熱鬨,這裡也聽不見。”
商挽琴說:“哎呀,你聽見我剛才說的了?剛才你可不在呢。”
“王府一草一木,我都會看守好。”他語氣平平地回答。
商挽琴微笑起來:“意思就是,任何風吹草動都在你們眼皮子底下嘍?”
李恒沒有說話。他看她一眼,很快又轉過頭去,示意她跟他走。
雨還在下。都說一場秋雨一場涼,如今這場秋雨,卻像是將此前欠下的寒涼都一口氣還了回來。她甚至能看見自己說話時飄出的淡淡白霧。
“你高興嗎?”商挽琴冷不丁問,“待在這裡。”
李恒的背影略略一頓,重又前行。他沒有回答。
商挽琴慢悠悠地說:“你知道嗎,人高興的時候總會不假思索地說‘高興’,隻有不高興地時候才會猶豫怎麼說,就像小狗天生就是快樂小狗,隻有被棍子打疼了才懂什麼是害怕和悲傷。”
李恒的背影又頓了頓。
“你……”
商挽琴等著。
片刻後,李恒問:“你為什麼要提到小狗?”
商挽琴扭頭看著雨幕。她唇邊的笑容變淡,而後又變濃。她輕聲說:“一直喜歡啊,還能為什麼。”
他們沒有再說話。
走了很久,走到一處花園,裡頭有很大一片池塘,都算得上是座湖了。一道人影坐在湖邊的石頭上。他撐著一把很大的黑色的傘,傘邊垂下紅色的裝飾,像是一片片花瓣。
天地安靜,唯有雨聲。李恒扭頭看她。
商挽琴手裡的傘還在滴水,一滴滴砸在地上,滴答滴答。她沒有撐開傘,反而將它扔到一旁。
李恒收回目光,往雨中走去。商挽琴跟在他身後,也往雨中走去。
走到那道人影背後大約三步遠,他們都停了下來。李恒跪了下去,伏首畢恭畢敬道:“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