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2 / 2)

就像迷失在大海中的人,終於見到一點岸邊的燈光,無論他們實際相隔多遠,都阻止不了希望的燃起。

——她想要為無辜死去的朋友報仇。她想要為被迫殺死朋友的自己報仇。

時隔四年,她終於能正視自己的心願,不再被悔恨和害怕束縛,一心一意地朝著自己的目標前進。

她希望自己可以一切都好。

她希望……他能一切都好。

她帶走了他體內的鬼氣,願他也能不再鬱結於心,而是直麵自己的心意,儘情去做他想做的事,一輩子霽月光風,一輩子坦坦蕩蕩。

“……乙水,我要離開了。”

商挽琴撫摸著那棵楓樹,麵上始終帶著微笑。

“你曾說,等你死去的時候,希望墳前種一顆奈子樹,因為你幼時家中就有這樣一棵樹,春夏可乘涼,秋日可果腹。當年我太過狼狽,隻能從山裡尋一株楓樹種下。”

“這一次,如果我仍能幸運地活下來,我會帶來你想要的樹木,實現你的願望。還有,答應給魚擺擺的零食和玩具,我也會帶來。”

“否則的話……”

“我們黃泉相見,到時候再帶上魚擺擺一起,漫山遍野地亂跑。”

晨光熹微,她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突然停下來。

“對了……我還得跟你說一句對不起。以前我多多少少覺得,我比你更強大、更能做到很多事,你太弱小,我得好好保護你。”

“但現在我已經明白了。”

她回過頭,對著那小小的墳墓一笑。

“我們都是天地間一蜉蝣,隻爭朝夕。可哪怕是朝夕,蜉蝣也真的想好好活著。”

“作為蜉蝣,我們都已經拚儘了全力。”

“我這隻僅存的蜉蝣去拚命了,我們來生再會。”

留下一棵不住搖擺的楓樹,像一隻試圖挽留的手,也像一次無聲的淚流。

*

金陵。

九月以來,玉壺春的弟子們已經兩個月沒見過他們的門主。他們隻知道,鄭醫仙在後院連續守了兩個月,到現在也不離開半步。

屋裡升著火盆,窗開了半扇,又設法拿紗給厚厚糊了幾層,保證能有些新鮮空氣進來,又不讓屋裡人吹著冷風。

“咳咳……咳咳咳

咳……”

喬逢雪再一次咳得醒過來,睜眼時一片迷蒙。額頭上的濕毛巾變得很熱?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他自己做起來,將毛巾揭下來放在一旁。

“——你彆動,讓我來!”

商玉蓮正從外麵進來,見狀大驚,放下藥就急急走來,接過毛巾放在一邊,又換一條新的給他按上去,再忙忙地給他倒水喝。

喬逢雪倚在床頭,一身素衣如雪,黑發散亂,麵上一片不正常的潮紅,呼吸急促著。他沒動,由著商玉蓮動作,隻眼珠顫了顫,忽然一笑。

“……那次音音生病,我也是這般照料她。”他聲音沙啞,語氣卻溫柔甜蜜,眼中似有無限情意。

商玉蓮身體猛地一顫。她半晌無言,背過身去搓帕子,動作很重,也把手搓得很紅,搓了很久都沒搓完。

好一會兒她才說:“都什麼時候了,你……你還這樣提她。”

喬逢雪望著窗外,唇邊仍帶著笑,說:“為何不提?待我好起來,還要去找她。”

商玉蓮沉默不語,仍一下下地搓著毛巾。水是冷的,她的手越來越紅,像冬日裡腫脹的蘿卜。

“……她騙了你。”良久,商玉蓮才啞聲說,“也騙了我。”

“這有什麼法子,她實在無可奈何。”喬逢雪看她一眼,說得理所當然,甚至有一絲詫異,“小姨,你不也這樣覺得?”

“我何嘗覺得了!”

商玉蓮一僵,忽然將毛巾用力往水盆裡一砸,仍是背著身子,咬牙切齒道:“那就是個騙子!蘭因會的奸細!她害你如此,害你如此,我……”

她一轉身,想要說兩句狠話,卻見那青年望著她,仍是麵帶微笑,目光溫和篤定。

“那麼,還要請教小姨,音音留在洛京的行李,小姨為何原樣留著,臨走還請了人看守屋子,叮囑彆丟了東西?”

商玉蓮還沒來得及發狠,就被他打斷了。可憐商副門主張著嘴,好一會兒發不出聲音,真像一條可憐的魚。

好在,她雖然想不出該說什麼來反駁,卻有人推門而入,替她反駁。

“——我看門主是瘋了!那女子給你當胸捅了一刀,若非我日夜救治,怕是門主早就和去閻王商量怎麼投胎了,現在卻還在這兒說瘋話!”

鄭醫仙怒氣衝衝地走進來。他原本須發黑亮、紅光滿麵的很年輕,這會兒卻發根斑白,麵露憔悴,眼下還掛著兩道青影,滿臉的戾氣。

他帶著兩名弟子,抱著金針而來,按著門主就開始施針,邊施針還要邊罵。

“多少弟子親眼看見她要殺你!”

“多少弟子因為她受了傷,在床上躺了十天半個月!”

“你這門主差點一命歸西,有沒有想過玉壺春群龍無首會是什麼下場!”

“蘭因會陰險狡詐無情無義,枉你這門主自詡聰明,怎麼著一次道還不夠,還要繼續失心瘋!”

鄭醫仙平時是個儒雅的人,隻在醫術上認真一些。但任誰脾氣再好,連續兩個月看護病人,還時不時

就不眠不休地救人,也得暴躁成這般模樣。

他不光罵喬逢雪,連帶也罵商玉蓮。等過會兒辜清如進來了,鄭醫仙就把辜清如一起罵。罵順口了,還要捎帶上自己的弟子,罵他們學醫不夠細心也不夠用心。

屋子裡就聽鄭醫仙一個人在罵。

鄭醫仙年紀比商玉蓮還大,在玉壺春待了幾十年,醫術高明不說,還始終勤勤懇懇、正直善良,全心全意地為了玉壺春做事,因此,無論他怎麼罵,都沒人回嘴。

喬逢雪也不回嘴,且他也沒空回嘴。

他趴在床上,隻偶爾悶哼一聲,除此之外就是一言不發。背上一道紫黑色的傷疤,在他蒼白的皮膚上觸目驚心。這是被精純的鬼氣所傷,很難愈合,造成的疼痛更是難以想象。

鄭醫仙施針,是要拔除他體內的鬼氣,每次施針都像鈍刀子割肉,但他總是忍到滿身冷汗也不說。

待漫長的施針完畢,鄭醫仙見他一身冷汗,不由覺得可憐,氣也順了一些。

沒想到那青年抬起頭,還是一臉的笑。他看著鄭醫仙,帶著一種包容耐心的神情,很和氣地說:“鄭醫仙,音音是個好姑娘,你便是誤會她,也莫要說她的不是。”

這一句話把鄭醫仙驚得目瞪口呆。他萬萬沒想到,這人挨了一頓劇痛,抬頭第一句竟然是說這個。

老大夫氣得胡子翹起,恨不得衝上去親自打一番五禽戲,最好拳拳揍準門主的頭,總能給他打清醒些吧!

喬逢雪見他生氣,卻更笑。他翻身躺在床上,越笑越厲害,甚至笑出了一點淚花。

鄭醫仙原本生氣,現在看他笑個不停,就有點懵了,又開始擔心:門主是否患了什麼隱疾,自己卻沒看出來,比如癔症之類的?他以前從沒這麼失心瘋過啊。

喬逢雪還在笑,笑得其他人都有些毛毛的。辜清如都想上去按住她了,卻被商玉蓮謹慎地拉住,示意她彆去打擾。

“……我得儘快好起來。”

終於,青年笑夠了,眼睛看著虛無的上方,柔聲說道。

“好起來了,我才能去找她。否則,天下若隻我一人信她,那該怎麼辦?她必會傷心。”

鄭醫仙緩緩吐氣,再緩緩深吸一口氣。

這時,喬逢雪卻側過頭,直直看向他。

青年臉上還殘餘了一點笑,又貼著幾縷被冷汗濡濕的頭發。不知為何,那些頭發顯得有些怪異,仿佛將那張高潔俊秀的麵容切分開來,讓他變得像個陌生人,才能有那樣深淵般的目光。

“鄭醫仙,無需擔憂。”他語氣仍舊柔和帶笑,隻隱隱透出一絲瘋狂,“抓住她之前,我絕不會死。”

那神情實在詭異,可再定睛一看,又分明還是他。

不知不覺,鄭醫仙心裡那口怒氣徹底平順下去,像被冰雪一凍,再烈的怒火也熄了。他不知怎地問出一句:“那抓住她之後呢?要是她還要再殺你一次呢?!”

他們的門主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略帶驚訝,似乎疑惑他怎會問出這麼簡單的問題。

“那又如何?她要的又不多。”他理所當然地答道,“左不過一條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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