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無論他做了多少,鬼羽永遠都不會明白。
這可真是……
鬼青低著頭,在麵具背後無聲地笑,笑得停不下來。
這可真是,讓人非常高興、非常幸災樂禍、非常出了口氣啊。
忙碌的時候,時間一眨眼就過了。但現在無所事事地站在這裡,隨著天黑又越來越冷,時間就變得緩慢異常,一呼一吸都成了漫長。
祭壇上的大人物們重歸和諧,弟子們也繼續當一具不聲不響的雕像。鬼青覺得,他和那些人牲唯一的區彆,就是他還會呼吸。
一直等到日落消失,鬼青一直等待的事情,終於拉開了序幕。
於是他也終於抬起頭,收束所有恍惚的心思,專心致誌地注視著場麵。
他看見鬼羽一步步走上台階,背著她那不能承認可他們都知道她心裡一萬次想要承認的愛侶,身後跟著一無所知的蘭因會弟子。
他看見祭壇上的騷動,看見吞天忽然的莽撞。
他看見吞□□鬼羽走去,在無數屍體的包圍下、在蘭因會無言的恐怖中,那個男人可以肆無忌憚,站得離鬼羽很近,但他能抓住的也隻有這一點毫無意義的“近”。
他聽見祭壇上,總是打瞌睡的占命師抬起頭,嘟噥了一句“強求也求不得”,旁人都不明所以,以為是老頭子的夢話,隻有鬼青無聲地笑。
他看見喬逢雪的反擊、鬼羽的出手、吞天的迎擊與表現成陰陽怪氣的暴怒,他還聽見鬼羽發出的那番關於鬥法的宣言。
他聽見鬼羽說,她站在這裡、挑戰吞天,是為了她自己。
鬼青想,沒錯,誰都隻能是為了自己,因為人一輩子隻能為自己,哪怕是為他人複仇,根本上也是因為自己想要複仇,因為如果不複仇,就感到這條性命在天地間無處安放。
他喜歡鬼羽。不是男女之情,而是他能在鬼羽身上看見自己,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他這種缺乏天賦和才智的人難以抵達的將來。
鬼羽開始做她能做和想做的事了,他也不能落後。
當鬥法開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戰鬥上麵時,鬼青挪動步伐,不斷移動著,悄悄離開了原來的站位,來到了靠近戰場的地方。他瞥了一眼喬逢雪,看見那位門主被人擒著、垂首不語,似乎陷入昏迷,腳邊那隻食鬼鳥也被捆了個結實,蔫巴巴地耷拉著眼睛。
鬼青暗道一聲抱歉,因為他沒有能力去幫其他人,甚至他都不太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到那件籌謀已久的事。
他的成敗,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鬼羽的成敗。
鬼青來到戰場邊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場戰鬥。他以為自己會很緊張、會思前想後,但實際上,他的思維前所未有的清晰,大腦一片空明,就像冥冥之中有誰在幫助他。果然,行動之前再去祭拜一次姐姐,是非常正確的決定。
鬼青沉默地觀察戰局。
場上,那兩人的交手並不具備很強的觀賞性。沒有刀光劍影,也沒有法術的激烈碰撞,甚至還沒有之前大人物們阻止吞天時,爆發出的法術“焰火”好看。
鬼羽拎著她的烏金刀,慢慢圍繞吞天遊走,偶爾才會出刀,又總是無功而返。
吞天則根本不動。他站在原地,身周有一白一黑兩道影子盤旋遊走,好像一幅太極陰陽雙魚圖。
那兩道影子會時不時攻擊鬼羽,但鬼羽周身圍繞著許多六邊形的冰晶,好像無數相互連接的鏡子,將她護得嚴嚴實實,每當有攻擊襲來,冰晶就會將之彈回去。
已經過了半個時辰,那兩人誰也沒傷到誰。
但鬼青非常清楚,局麵對鬼羽不利,這和吞天的能力有關。
旁人可能不清楚吞天的能力,但鬼青一清二楚:吞天是唯一一個同時蘊養了兩條惡鬼的男人,並且能夠自由地運用兩隻惡鬼的“惡鬼規則”。
也就是說,當吞天運用力量的時候,他能夠製造一個接近“鬼域”的場域,場域內同時遵循兩條規則,一旦違背便會召來殺機。
第一條規則:除吞天之外,域內的活物可以擁有心跳,但心跳必須保持不變。
第二條規則:除吞天之外,域內活物不得發出聲音。
想要擊敗吞天,隻有兩種方法,要麼一力降十會,以絕對的力量壓製吞天的場域,不給他規則生效的機會,要麼在遵循規則的前提下,擊殺吞天。
可是這兩條規則根本不是活人能夠遵守的!
幸好對抗他的是鬼羽。鬼羽已經堅持了半個時辰,依舊冷靜從容,說明她有辦法扛住這兩條規則。
根據鬼青的觀察,鬼羽應該也擁有規則的力量——不是每個鬼人都能運用惡鬼規則,但鬼羽絕對可以。她的規則可能是“擊破冰盾之前無法對她造成傷害”之類的。可這類規則側重防禦,攻擊性太弱,戰鬥拖得越久,對鬼羽就越不利。
鬼羽體內的鬼氣,看起來還是不夠強……
鬼青有些焦慮,但他努力按捺住了。
他需要一個時機。鬼青想,眼睛錯也不錯地盯著場上,反複默念著:一個時機。
隻要有一個時機,那兩個人真正交手、殺機儘顯,他就能辦到他夢寐以求的事。自從十三歲來到蘭因會,他就決定要做這件事;這是他此生最大的意義。
鬼羽,攻擊他——攻擊他!破開他的防禦,靠近他身邊,哪怕他會抵抗,甚至可能反過來壓製你,都一定要攻擊他!
鬼青隻能在心中拚命祈禱,祈禱鬼羽能夠豁出去,殊死一搏。
他一定能夠幫助她殺死吞天……他一定能夠,幫她、幫自己、幫姐姐報仇!
*
商挽琴確實很冷靜。
鬼青的猜測是正確的,她現在能操縱的規則是:在融化所有冰盾之前,無法對她造成實際傷害。另外,她還凍結了自己的心臟,控製住心臟的收縮和血流的速度,來換取心跳的絕對平穩。
因此,隻有“不得出聲”這一條規則可能攻擊她,而在她有意識控製聲音的前提下,哪怕因為一些微小的聲音而引來攻擊,也並不足以擊破冰盾。
但她也確實不能再拖下去了。
吞天的力量比她想象的更勝一籌,她本以為憑借體內的鬼氣,她能試試壓製吞天的規則,現在看來,這位師父一直展現給她的力量,並非全部實力。
對此,她也有心理準備。
如今,她隻能選擇冒險。
商挽琴腳步一停,手中刀身一側,彎腰彈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了過去。她的刀極快,劃出一片虛幻的影子,仿佛一片黑色的月光,朝著吞天麵門而去。
吞天陡然盛開笑容,大袖一揮,周身黑白鬼影化為無數箭雨,急射而來!在箭雨之中,又藏著一抹匕首的冷,折射出紫色的毒光。
叮叮當當——
當箭雨撞上冰盾,本該發出這樣的聲音,而實際上,場上依舊是安靜的,隻多了一片沙沙聲,仿佛大雪忽至。
雖是這樣微小的聲音,商挽琴的麵色還是略略一白。她唇邊溢出血色,可神態依舊冷靜。
接著,她忽然就地一滾,身體同時彎曲又一彈,整個人就飛到天上,壓著一段刀光墜落,直奔吞天天靈蓋而去。
這攻擊來得迅猛,可吞天仍是遊刃有餘,周身鬼影再次流動,形成一片黑白的屏障。
可下一刻,商挽琴眼中銀光一閃,手裡的刀竟消失了。
或說,是一截刀尖消失了。它消失在半空,宛若被憑空截去,卻又突兀地出現在吞天下方,驚雷閃電般對準他下頜用力戳去!
假如這一刀落在實處,吞天的頭顱會被徹底洞穿。
事實上,那刀尖已經刺入了他的下巴,險些就要穿透他的下頜。
吞天麵色陡變,伸手死死抓住刀尖,頭用力往旁邊一偏,帶出一串飛揚的血珠。
商挽琴的攻勢仍未停止
。一擊不中,第二刀便接來。她一刀一刀劈過來,凶狠之至且越戰越勇,先如驚濤駭浪,又似天崩地裂,恍然有破開整座山嶽的氣勢!
鐺鐺鐺——
不可避免地發出了聲音。
每出一聲,商挽琴的臉也白一分,唇邊的鮮血也多一分。可與此同時,她臉上也燒起了笑,那真是燃燒一般的笑意,帶著不再掩飾的瘋狂和恨意。她好像回到了當初大雨傾盆的那一天,手裡有乙水和魚擺擺的血,麵前擺著他們的頭顱,而造成這一切的男人告訴她,這一切就是給她的教訓。
教訓,教訓,教訓……
去你爹的教訓!去你爹的殺生成聖!去你爹的為你好!去你爹的師徒情深前程遠大征服天下榮華富貴!
當初是乙水和魚擺擺,現在是喬逢雪。所有她生命中萬分在意、萬分珍視的人,連同她這份珍視的心意,都隻是這個男人踐踏的對象。
他永遠都毫不在意地踐踏著她的世界,嘲笑她的悲傷和痛苦,鄙視她的忍耐和反抗。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鐺——哢。
在瘋狂的劈砍中,烏金刀刀身上出現了一道裂痕。緊接著,裂痕擴大、綿延,整把刀陡然破碎。
刀碎的刹那,吞天露出一種微妙的神情,像是嘲笑,隱隱也似鬆了口氣。他此時也頗有些狼狽,頭發散亂,臉上不少血痕,氣息也紊亂不少。
但緊接著,破碎的刀刃上倏然凝出一道堅冰,凍結了刀刃碎片,還不斷延長,化為一道冰棱突刺而來!
冰棱背後,是一雙燃燒般的瑰麗眼眸。她的眼睛從未像此刻美麗,被恨意淬煉出毒液,閃著攝人心魄的光芒。
“去死啊。”她開口,沙啞帶笑的聲音引來規則的攻擊,於是她周身冰盾進一步破裂,徹底化為紛紛的碎屑。她被規則的力量擊中,呼吸一亂,陡然噴出大口鮮血。
血濺在吞天的臉上,但他仍舊死死睜眼。他控製不住去凝望她的眼睛,那雙瘋狂的、帶著恨意卻也帶著無限希望的眼睛,那雙多少年來從未改變的眼睛,那雙哪怕墮入深淵也不放棄閃光的眼睛。
吞天呼吸一滯,動作也頓了一個輕微的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