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瀟一提袍子,跨上台來。
舞台已經完全暗下來,隻剩一道追光在正中,懸鼓立於光下,談瀟蜷身埋首於鼓前。
音響中伴奏的琴瑟聲聲弱而綿長地響起,流水般滾動,飄渺浪漫。
談瀟的身體舒展開,銅鈴隨著他的一舉一動在作響,衣袖如鳳鳥展翅,將楚舞的輕盈柔軟展現得淋漓儘致,又在一瞬間發力,拍打在鼓麵,是為剛柔並濟。
“咚!”
鼓聲成為伴奏的靈魂,實則鼓在這裡隻是道具,真正的樂聲來自音響,但不妨礙談瀟每一下精準的節拍。
楚人擅長袖舞,少年的寬袍大袖如流雲一般飛揚,襯得腰身更為纖細。
方寸之間,如踏河山,隻是一人一鼓,卻仿佛讓人看到了旌旗、羽飾,琳琅、香草,祭壇上的楚巫以歌舞娛神,呼喚神明的靈應。
巫術不同宗教,更重視實用性的巫師對待神明,可以是祈求,可以是咒罵,甚至有的時候,他們,誘惑著神明。
千載浮沉,巫覡的地位從廟堂到了民間,無論榮光或黑暗,神與巫共享,因為他們本就是互相成就的關係。神以巫降世,巫以神靈應。
縱然已成娛人之作,但每一次揚袖、每一次回望、每一次折腰,都殘留著通神的痕跡,是與神明的熱烈呼應。
光芒下的少年沉浸在舞蹈中,散發著比追光更吸引人的光輝,深深引動著台下每一位觀眾的心神。
“這也太好看了吧……古代人就看這個?好大的福氣啊!”
高一(五)班的吳天玉聽到身邊同學的低語,心說你不知道更大的福氣是,這真的有用!當然了,今日談瀟同學應該隻是在表演……
孔宣同樣凝視著台上。
衣袖翻飛的縫隙間,他似乎與談瀟也對視,但時間之短,就宛如他們最初的靈應,短暫而深刻。
他幾乎無法移開目光。
不知百年千年之前,元鳳飲著酒說,人族祭祀姿態的不同包含了不同的寓意,他們向不同的神祈求不一樣的內容。
他們向祖先祝融幻化的神靈祈求著繁榮庇佑,他們期盼鳳凰帶自己升仙,他們也會惡毒的語言咒罵天之異象。
他們甚至會選出貌美的女巫與英俊的男覡,向掌管愛情的神靈祈舞,神靈便與自己的巫覡演繹著歡愉,以便世人知曉何為情愛之道。巫覡可以是你最愛的人族,也可能成為你最痛恨的人族。
也是此時,秋夜的涼風吹過,身後的教學樓上跳動起了龐大的黑影,伴著燈光閃爍卻無人注意。
於貞貞瑟縮了一下,隻覺得莫名發慌,左右看看,大家似乎都被這陣風吹得發寒,這風像是吹到了人的骨縫裡。
“轟——”
滾滾雷聲響起,陰雲聚集,天氣驟變了。
四麵襲來若有似無的低沉嘯聲。
這,這是什麼聲音?
應該是音響吧,立體環繞音?怪嚇人的。
連最前麵坐著的校領導也忍不住扭了扭身體,互相討論著:“估計是巫舞伴奏裡的,營造一點那種原始的氛圍。居然剛好還打雷……”
這可真的太有氛圍了,月亮藏進了陰雲裡,就連現場的燈光,好像也更暗了。
台上,談瀟抬眼間捕捉到對麵教學樓牆麵上,竟有一抹跳動的黑影,黑影越來越大,越來越近,他仿佛能看到光亮在被黑影吸走,而這黑影的形狀,像是……像是一條巨大的、長著獠牙的狗。
不止是燈光,談瀟甚至能看到台下那一張張臉,也逐漸帶上了迷離之色,就像他們的精神也隨著光被吸走了一般。
強烈的不安爆發開!
這是什麼?!
談瀟動作隻是不可察覺的稍頓,邊踏禹步邊凝神看向黑影,而那黑影的閃爍的雙目也似乎在一瞬間與他對視了——此時此刻,唯有談瀟身上仍明亮如初,他身上的追光未受到影響。
“靈巫,靈巫救命。”
一個細小的聲音響起。
談瀟看到一抹淡到快看不清的身影,是守飯童子,它不知何時也爬到了台口,身體好像隨時就要被一同吸走。
“它是追著我們來的。”守飯童子哇哇哭道,“我差點被燒沒了,還有仲大胡子!他在後麵!”
此時此刻的仲大胡子,看到了一個熟人,他屁股已經被燎得血肉模糊,而且凡軀□□,逃了一整天,實力沒力氣和守飯童子一樣跑去台上了,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就往人凳子下一鑽,“救命救命救命!徒兒!”
恍恍惚惚的吳天玉猛然看到一隻碩鼠,渾身嚇出冷汗,清醒過來。
雖然其實沒見過本體,這不是……這不是那誰麼?!
除了它,哪還有那麼大的白老鼠啊,嘴裡還喊著徒兒。
我是不是做夢啊,吳天玉惶恐地向旁邊看去,卻發現所有人陷入一種有些迷蒙的狀態,似醒非醒,還能低聲自語、討論甚至鼓掌,可神思完全僵硬了,竟然沒人注意他凳子下就是一隻巨型白鼠。
背後寒意陣陣,又似有熱浪滾滾,算是有深厚邪祟纏身經驗的吳天玉一時不敢回頭,瑟瑟發抖地以求助目光看向台上——
談瀟目光漸冷,他的實踐經驗雖少,一時看不出眼前是什麼精怪,但眼下又何必探究。他索性不管了,臨場改編動作,和著樂聲回身擊鼓。
咚。
震蕩的鼓聲帶著沉積千百年的神秘色彩,擴散開來。
燈光變暗的趨勢即刻止住!
守飯童子也得以喘息,攀爬上了舞台,爬到談瀟的鞋子上,死死抱著他的腳踝尋求安全感。這個時候,唯有楚巫能護住他了。
攜著火光而來的黑影似乎察覺出了對方的難對付,卻仍不甘地舔了舔獠牙。
此刻,樂曲已接近了尾聲,談瀟並未回望台下的孔宣,但上台前那一握手的觸感浮現腦海中,不會有錯的,他可能看錯,但怎麼會摸錯。
拋卻一切思維定式,那些他以為的神人之分,剩下的答案並非不可能,甚至是一目了然的!
此時,談瀟作為靈師有很多種選擇,最方便莫過於擊鼓驅邪。
但他不再猶豫,揚袖捏決,他的眼神看向孔宣,像用眼神在觸摸,蕩起陣陣回響,口中念來:“壇前召請元鳳之子——孔宣!”
黑影聞聲,低低嗚咽,緩緩縮小。
——呼名治鬼。
神靈的真名,即有辟邪之效!
也是在這一刻,台邊的孔宣眼中迸發著無限光芒,他舉步向前,身上的校服轉眼已變為了同樣滿繡羽紋的長袍,一頭短發成了翎羽裝飾的長發,腰間金玉帶之上,赫然墜著一枚鳳凰形狀的亞克力鑰匙扣。
孔雀真身隨著樂曲的纏綿尾聲,踏著樂聲緩緩走至談瀟麵前,便如樂曲中被引誘的神靈,被靈巫吸引降世,他一揮袖,袖中五色神光一閃道:“人間之靈,聞吾須驚。”
頃刻間,現場黯淡的燈光,隨之漸次重新恢複光亮。
銜接最後一個動作的談瀟,應和節拍,回望來,羽紋隨著衣袍的翻動如鳳鳥欲飛,光輝皆落於他身。
宛如樂曲中的靈巫,最終達成所願,又有無限餘意,留予眾人分辨。這一切是為巫壇上的神靈,也叫他們可睹見靈巫令人心醉之態,教諭世間之人。
現場觀眾如夢初醒,看著這精彩絕倫的演出一幕,寂然數秒,滿場響起熱烈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