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宮之後,黑娘還能住在小院中嗎?小院雖小,一直以來,也是為他們遮風擋雨的地方。
她會被安排到什麼地方去,又會做什麼勞役?
這是元觀蘊離開之前,無論如何,都要解決的事情。
他可以去找掖庭局李副使說。
可一個要嫁出去在宮中沒有任何人脈的公主,說這些,徒勞無功。
他可以從尹郎君送來的禮物中,給黑娘留一些金銀,回頭,再用宮中置辦的嫁妝,補回去。
但無依無靠的黑娘,如何守得住這些?非福是禍。
隻有在宮中找一個人,找一個人說話算話,顧得上黑娘的人。
尹家的門路,梁昭儀。
元觀蘊走進梁昭儀的寢殿,昭儀穿了一件珍珠串成的小衫,姿態放鬆倚著榻,笑道:
“卻月來了,哎呀,出落得可真好,快坐,快坐,今日是來我這裡喝茶的吧?把聖人前幾日賞的綠花沏了端上來。”
要以什麼樣的代價換梁昭儀出手?
為了黑娘,他當然可以付出很多很多。
但是當元觀蘊張口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在胸中撲通撲通、無比緊張的跳動,可他直視著梁昭儀,說出的話,卻極其平穩:
“問昭儀好。昭儀,我要出嫁了,沒把黑娘帶出去,能麻煩您幫宮中的她安排一個輕省的活兒,讓她留在我的小院嗎?”
他說得雖客氣,卻也不提報酬、代價,好像僅是在禮貌地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主位上梁昭儀,聽了一怔,又招來那痦子公公,問了問,很快笑道:
“這事兒簡單。你的小院本來也小,你想留給黑娘就留給黑娘,至於活兒,嗯,掖庭灑掃的人總是不夠,就讓黑娘負責你那小院周圍的掃掃花葉的活吧。”
確實是個輕鬆省事的活兒。
元觀蘊欠欠身,向梁昭儀道個謝。
這時宮婢將綠花送了上來。
他端起來,沾沾唇,又放下,站起身:“不打擾昭儀了。”
“這就走?再坐坐吧。”梁昭儀留客。
“不了,我還要回去備嫁。”元觀蘊。
正是這時,一陣環佩相撞的聲音從殿外傳來。
還有靈璧嬌俏的嗓音:“阿娘——”
梁昭儀:“彆跑了,都多大了。你姐姐來了,來見個禮。”
靈璧:“熙河姐姐?”
說著,倩影轉過屏風,靈璧與元觀蘊撞見。
很明顯,她呆滯了下,才說:“原來是……卻月姐姐。”
這個稱呼有些陌生。
不獨靈璧覺得陌生,元觀蘊也覺得陌生。
他沉默回了一禮,轉身出了昭儀寢宮。
從太極宮回到掖庭的一路上,風吹拂元觀蘊的臉。
也讓他一直緊繃的心,在風中鬆懈下來,心鬆懈了,小小的興奮與小小的激動,開始翻覆上來。
很簡單。
這些都比他想象得要簡單很多!
沒錯,黑娘對我無比重要,我可以用任何代價換她在宮中的安全。
可是,這個“安全”,對在宮中頗有人脈的梁昭儀而言,舉手之勞。
所以,在見到梁昭儀的時候,我直接提出照料的要求——我不以為難,梁昭儀也不以為難,順口就會答應。
因為此刻的我……旁邊有尹家。
她覺得尹家有價值,我也有價值。
不過……
慢慢的,元觀蘊心中的微滾的情緒,又平複下去。他在分析出這些的同時,也開始無比清晰的認識到:
梁昭儀可以解燃眉之急,卻不是一個真正可靠的路子。不可能是。
他回到了小院。
長生粥做起來很麻煩,懷櫻還沒有將其拿回來。
他進入寢室,寢室裡,黑娘正在用手腕處的肌膚摩挲了那些送進來的布料。
她知道他剛才出去了,卻不問他去乾什麼。
雛鳥要學會展翅了,不能事事煩問。
黑娘說:“本來打算趁著最後的時間,再給你做一件胡服男裝的,但時間太緊,料子又好,趕著做,擔心我的手會刮花布料,反而不美。”
黑娘的雙手,布滿絲絲縷縷白色的紋路,摸上去如同老樹的皮,那是多年來漿洗紡織留下的痕跡。
和梁昭儀的雙手,靈璧的雙手,剛剛給他上茶的宮婢的雙手。
乃至懷櫻的雙手、張嬤嬤那雙白腴的雙手,都形成鮮明的對比。
“不過,”黑娘又露出笑容,“我可以給你做頂皮帽。有塊皮子還不錯。做完了,你冬日防風防寒用正好。”
隨著出宮的時間臨近。
元觀蘊能夠看出來,黑娘的心情越來越好,她不再低著頭,不再勾著肩,她的心情平和了,開始時時展露出笑容。
好像隻要將他送出這個囚籠,她自由的靈魂,也就能跟著一起衝出這四四方方的監牢。
元觀蘊將尹問綺送來的香膏打開。
悠悠的乳香散溢出來。
他將香膏,塗抹在黑娘的手掌上。
“我把香膏留給你。”元觀蘊說。
“好。”
“還有一點金銀瓜子。”
“是明月奴的孝敬了。”黑娘打趣道。
元觀蘊抿唇笑了笑。
黑娘想去做帽子,他沒有讓。
他低頭靠在黑娘的膝蓋上,最後一次,靠在這仿佛母親般的乳母膝上。
長長久久。
三日後,吉時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