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心人總是和好心人在一起。
天底下有好多好心人。
她碰到的好心哥哥,為她受了這麼重的傷,還想著錢要留給她安葬阿耶用。
她仔細的為雜耍郎君包紮好額頭,說:“好心哥哥,這錢要留給阿耶,不能動。那你把我賣了吧。賣了我,換錢去治傷。”
雜耍郎君愕然。
“蒲娘?”他拒絕,“如果要賣了你,一開始你就能賣身葬父。我幫你就是因為不想你從良民變成賤民。”
“可也沒有辦法啊。”蒲娘說,“好心哥哥已經幫了我好多了,我不能一直跟著好心哥哥,也沒有彆的親戚可以依靠。”
雜耍郎君也沉默了。
蒲娘又說:“這裡的人都很好,尹郎君、公主、鄭郎君都很好,他們家裡也很富貴,我去了隻會享福,不會吃苦的。”
“……”
“如果他們不願意買我,那好心哥哥就把我賣給珈藍寺吧。珈藍寺也很好,他們會願意買下我當佛圖戶的。”
“……”
佛圖戶也好,奴婢也好,都是賤民。
就算能有一時的好些的生活,也是賤民,婚喪嫁娶,都不得自由。
可是不當賤民又能如何?似乎連活都活不下去了。
雜耍郎君兀自怔怔的時候,蒲娘展現出蒲草一般的堅韌,她把雜耍郎君牽起來,帶他往尹問綺和鄭嶠的位置走。
走到了大家麵前,她低頭說:“有貴人願意買下我嗎?”
她沒有說拿賣自己的錢給雜耍郎君治病。
但這一點壓根不難看出。
“我買了吧。”鄭嶠隨意說,他示意奴仆拿來一袋錢,這袋錢遠超過買一個小小女郎所需要的錢。他直接把錢遞給雜耍郎君,又衝對方說:
“留個名,回頭你想回來找她也方便。屆時不用還錢了,直接把人帶走就行。”
這無疑已經是大發善心的行為了。
但雜耍郎君還是遲遲不能接過那一袋錢。
如果最後還是走到了這個地步,他當時看這父女可憐,為之做的這一切事情,又有什麼意義呢?最後還是什麼都幫助不了。
這時候,冷不丁的聲音響起來。
“留在公主府吧。”
大家齊齊看向元觀蘊。
鄭嶠顯得有些驚訝:“如果公主想要這奴婢,這奴婢便給公主了。”
元觀蘊不想要一個奴婢。
他看了蒲娘一會,看見小女郎在他的注視下瑟縮一會,又以哀求和害怕的目光看著他,他簡單說:“你可以在公主府住下,住到你想走的時候走。”
他看到蒲娘,想到自己。想到了小時候,很想哀求和逃跑,卻不知道衝誰哀求、往哪裡逃跑的自己。
他和蒲娘有很多不同之處,也有很多相同之處。
他幫助蒲娘,就像尹問綺幫助他一樣。
峰回路轉,蒲娘有了安身之地。
這次,哪怕沒有錢,雜耍郎君也對元觀蘊和尹問綺千恩萬謝。
雖然錢對尹問綺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尹問綺覺得這時候自己似乎也不太適合直接拿出錢來。
於是他很快叫來寸金,把之前華神醫給公主開的,公主還沒有用完的傷藥拿過來。
“這些都是好藥。”尹問綺對這些藥還有點戀戀不舍,“有活血的,也有祛疤的,是我和公主自用的,應該對症,若是不對症,你也在去找疾醫看看,如果錢不湊手……”
繞了個圈,現在可以自自然然把錢拿出來了。
“尹郎君不用操心。”但雜耍郎君還是不願意接受,“我有手藝在身,哪裡賺不到一點看疾醫的錢?”
“好吧。”尹問綺見對方確實不願接受,也隻好接受錢偶爾也會花不出去這件憾事,“那你接下去?”
“蒲娘已經有了好心人收留,我接下去就該去辦我的事情了。”
“要離開皇都了?”
“我本來也隻是路過這裡。”
“你還沒告訴我們你叫什麼名字呢。”尹問綺邀請說,“回頭若是再路過皇都且有空閒,也一定來尹府找我。”
“我的名字……”
正好一隻大雁以翱翔之聲飛過天際。
“鴻雁在天……”雜耍郎君朝天空看看,低下頭,露齒一笑:“我的名字倒過來。燕鴻。”
-
珈藍寺開無儘藏驗錢之後,不知為什麼,官府的人遲遲不到。既然如此,也沒有辦法,隻能趁著時間,將暫時關押在寺廟中的良才與白二郎往城裡送。
但出發的時間晚了,走到一半,便已經到了城門落鎖的時間。
現下是進不去城裡了,隻能在城外路上,找了一間破些的店家暫住。
要了兩個房間,僧人一間,良才與白二郎一間。
這個房間雖然很破,梁上滿是蛛網,牆角能跑老鼠,良才和白二郎的內心,卻騰起了希望的火光。
“寺廟裡的人敢夕陽快下山的時候才出發,肯定
是故意的。他們能不知道這時候走,根本來不及進城?”白二郎分析道,“說不得就算到了明天,我們也不用往官府走一趟了。”
“哼。”良才說,“廟裡的人怎會想要得罪郎君!”
“事兒發生了這麼久,那位郎君應該也得知到了消息了吧?”白二郎說起良才的主人時,總是帶著一些敬畏。
這種敬畏並不是基於某個特定的人的,而是基於某些特定的群體的。
“二郎放心,郎君不會不管我們的……”良才大包大攬,“我出事了,郎君臉上也不好看,我若無事,怎麼會忘記兄弟……”
兩人雖被綁縛著,但房間裡也沒人看著,他們越說越投機,越說越滿懷信心。
正當良才翻來覆去地將“郎君”的厲害說著的時候,突然發現隔壁沒有了聲音,不禁疑惑地看過去,卻見白二郎正雙目瞪大、極其驚恐地看著自己。
以這樣震驚的模樣,對方的絕對應該發出聲音。但他偏偏沒有發出來。
不是他不想發出來,他的嘴巴,正被一隻手牢牢捂著。
良才順著那隻手往上看,看見了腫脹胳膊,看見了猶有血跡的脖頸,又看見了那缺了塊皮肉的額!
他重重地打了個寒顫,身體都搖晃起來。
“你……你……”
“救人真難!”燕鴻望望兩人,“我隻是難得發發善心,要救一個可憐的小女郎……”
“真難,真難,太難了。”他一徑搖頭,“不應該做不熟練的事情。還是多做些熟悉的事情吧。”
良才震驚的看見,燕鴻另一隻手抖了一下。
那隻曾經隻掏出彩旗的袖子裡,掏出了一柄卷起來的薄刃。他將那薄刃一抖,立時便展出了一柄尖刀。
“郎……郎君……不要……”他的聲音裡,帶出了哭腔。
“不要叫。”燕鴻對良才叮囑,“為了這麼點事情殺人,還是太過分了。我不是來殺你們的,隻是來收點利息。”
“一點不過分的利息。”
那尖刀的光,直劈下來!
當端木桅走進這間關了良才與白二郎的房間時,立時抽了一口氣。
這位“率性自然、鳳采鸞章”的妙郎君,先看見了一串鐵鏈,鐵鏈在良才與白二郎的脖子上重重纏繞,纏繞過後的鐵鏈兩端,各吊著一對手。
一對屬於良才,一對屬於白二郎。
這兩對手被吊在半空中,搖搖晃晃著,依稀還能動彈呢。
他彆過臉,又去看良才和白二郎。
兩人沒有死,隻是雙手都斷了。
“誰做的?”他問。
受傷的兩人都昏迷了,本不該有人能回答他的問題,但在房間的一角,卻傳來聲音。
那是一道點撥的聲音。
“今日他們招惹了誰?”
是啊,本不是什麼很難想到的事情。
端木桅又衝那聲音詢問道:“士先生,接下去——”
這聲音的主人,不是彆人,正是寄居在端木府的一位先生。
端木桅很信任這位先生。
這位先生足智多謀,他之前謀得了京官的《哀雀頌》,便出自這位先生筆下。
“這奴仆,險些壞了大事。”士先生的聲音透出責備。
於是端木桅知道怎麼做了。
他恭謹地請先生先行離開,然後讓人進來。
他望望現場,歎口氣:“不像樣。怎麼還留了口氣給我。”
說罷,他指使著奴仆,拉著鐵鏈,把地上的兩個人掉到屋子裡的橫梁上。
行動的過程中,良才和白二郎幽幽醒過來了,但還沒有怎麼掙紮,奴仆們已經擺好了現場。於是,他們就像是兩隻被吊起的雞一樣,沒掙紮兩下,便咽了氣。
從始至終,端木桅都站在門口。
他仰頭看了一會,自言自語:
“這倒像些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