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給自己的心理壓力太大了?”蔣一清回過神來,拍了拍紀和玉的肩膀,開玩笑似的說道,“你看,我出來混了十幾年了,一塊像模像樣的獎牌都沒有拿過,不照樣過的好好的。”
“那不一樣——”紀和玉脫口而出道,而後,又在意識到了自己說了什麼之後猛然改口,“抱歉,蔣哥,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蔣一清歎了口氣,“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陳教跟我提過幾句,你私下裡是怎麼訓練的,從運動員的角度,我不會阻止你。隻是,從前輩的角度,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受傷。小玉,你才十五歲,可以對自己好一點。”
——至少我還能站在冰上,就不需要你來麵對這一切。
蔣一清在心底默默加了一句。
“我還好,”紀和玉輕咳一聲道,“反倒是你,蔣哥,今天在冰上試滑的時候,最後落冰那一下你是不是差點摔了?”
“……你看出來了啊,”蔣一清沉默了片刻,麵上仍舊是那副沒心沒肺的笑容,“小玉,沒想到你年紀輕輕,眼力是真的不錯。”
“蔣哥,你這是怎麼了?”紀和玉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口道,“跟我說實話。”
“沒怎麼,一點舊傷,不礙事的。”為了轉移話題,蔣一清又揉了揉紀和玉的發頂,“你小小年紀不要操心那麼多了,這些事情都有我的教練們操心呢。”
紀和玉並不相信他的說辭,但也並不催促,隻是目光平靜地望著蔣一清,仿佛不得到一個答案就不會罷休。
明亮的燈光清晰地映照在少年琥珀色的瞳仁之間,襯得他的目光愈發清澈而鎮定,被這樣一雙眸子望著,很難有人能夠堅持原則。
蔣一清的喉頭微微發澀。
其實他不願提及這個話題,不僅僅是不想將自己的脆弱暴露於人前,更多的,是不想讓“傷病”這個沉重的名詞,就這樣直白地出現在少年的生活裡。哪怕紀和玉或許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蔣一清還是希望那一天能夠晚一點來。
“好吧好吧,如果你想知道的話,”蔣一清無可奈何道,“這次是右踝上的舊傷犯了,不礙事。”
接著,在紀和玉明顯不相信的目光裡,蔣一清隻好哭笑不得地改口道:“……的確是有那麼一點礙事的。不過不是最嚴重的時候,我估摸著打一針封閉應該就差不多了。”
蔣一清本以為紀和玉還會在說些什麼,沒想到少年仿佛當真隻是這麼隨口一問,平靜地點了點頭後就沒有追問。
既不表示遺憾,也不帶有同情的意味,紀和玉這樣的態度讓蔣一清很舒服。
“對了,聽說陳教給你請了克裡斯編排節目,請了喬安妮給你製作考斯滕?真有麵子,連克裡斯都能請得動。不過想想也是,如果想你這樣的表演都不能打動這位大藝術家,我想不出還有誰可以。”
“蔣哥謬讚了。”紀和玉被誇得麵上微紅,在今天正式接觸這位華國花滑男單一哥之前,紀和玉沒有想過,蔣一清不僅不是個高冷大神,反而很愛開玩笑。
“不是謬讚,”蔣一清神色認真,隻是如果他沒有一邊說話一邊伸手揉紀和玉的發頂,恐怕會更有說服力一些,“是你值得。”
“小玉,你可以自信一點,彆給自己太大壓力。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可不像你這麼愛胡思亂想。十五歲,正是可以好好享受比賽的時候。陳教跟我說過,你一直在擔心華國的花滑發展問題……嗯,小孩子不要擔心那麼多,會長不高的。”
其實,蔣一清十分清楚自己這一身的傷病給自己設定的極限在哪裡。
他已經二十三歲,本來也即將到退役的年紀,又因為獨自一人扛起華國男單的大旗,落下了一身的傷病,每參加一場比賽,都可能意味著職業生涯的又一次縮短。
葉甫蓋尼私下裡與他說過,自己可能再堅持幾個賽季就要退役,而對蔣一清來說,退下去的年紀隻會更早而不會更晚。
葉甫蓋尼常年名列世界第一,已然見識過了花滑圈子裡最頂端的風景;R國作為傳統的花滑大國,除了世界第一的葉甫蓋尼外,還有目前世界第四的安東尼奧,世界第六的波爾卡諾,以及已經十六歲的,很快就能升組的奧古斯塔,R國花滑不會因為葉甫蓋尼的退役而黯淡——
可他與葉甫蓋尼不一樣。
華國花滑積弱已久,就連他的世界前十的排名,都是苦熬了多年才熬上來的。不要說冬奧會的金牌了,就連各個分站賽裡的獎牌,也很難摸到一次。他如今已經到了快要退役的年紀,這一身的傷病也不能支持他繼續比賽多久,往後的希望,可能更加渺茫。
但他不能退。
華國的花滑斷層得厲害,國家隊裡名次能打進這麼前麵,能保住大賽的參賽資格的,其實也就他一個人而已。如果他不繼續堅持幾年,恐怕華國不要說摸到獎牌了,連打進總決賽都很勉強。在找到能撐起華國男單的運動員之前,他絕對不能倒下。
蔣一清凝視著麵前的少年,思緒已然飄了很遠。
15歲的紀和玉橫空出世,直接拿下了大獎賽華國站的冠軍和M國站的亞軍,憑著亮眼的總決賽門票,成為東西方媒體口中的衝金黑馬。而今天,那個輕輕鬆鬆的3A,再次向蔣一清證明了紀和玉可怖的天分與實力。
少年就如他所演繹的那支短節目一樣,是一株異常頑強、異常堅韌的新芽,隻要給他時間,他終將熬過漫漫寒冬,生根發芽,甚至長成一株參天巨木。
可偏偏,紀和玉最缺少的就是時間。
蔣一清並非不知道紀和玉為什麼這麼拚。
……無非,是怕自己倒下以後,沒有人能接過他肩上的重擔罷了。
紀和玉的訓練一向是以成年組選手的標準要求自己,所練習的跳躍、連跳,也都已經達到了成年組的難度門檻。
其實按理說,像紀和玉這樣尚未發育,骨骼並未長成的選手,不該輕易嘗試四周跳的。四周跳對膝蓋的損傷實在太大了,而骨骼尚未完全定型的青年組選手,更很有可能因為四周跳的練習留下長久的隱患。對於健碩型的選手如奧古斯塔那般,尚可以通過強大的肌肉力量,減弱四周跳對關節的負荷,但像紀和玉這種身材纖細的,所有的衝擊力全由膝蓋承擔,實在很容易出問題。
蔣一清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但這都是紀和玉自己的選擇,他無權阻止。畢竟,哪怕是他自己,如果有紀和玉這樣好的天分,想必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我沒有在擔心什麼,”紀和玉微微垂首,語氣低沉卻堅定,“比起和他人競爭,花滑更像是和自己競爭,和自己的極限賽跑,我隻是想把自己的技術打磨好,僅此而已。”
“我明白的,”蔣一清突然笑了,“小玉,我都明白的。”
不論是蔣一清獨自苦苦堅持多年的艱辛困苦,還是少年默默加之於自己身上的壓力,都是兩人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無需說之於口。
少年用他稚嫩但又意外的堅韌的身軀告訴蔣一清,這種種橫亙於華國花滑通向世界一流之路上的艱難險阻,往後,他們一起麵對。
“早點休息吧,今晚記得多多洗手,”蔣一清笑眯眯的拍了拍紀和玉的肩膀,將紀和玉從那種不自覺的嚴肅狀態中解放出來,“明天爭取紅一點,抽個好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