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骨科醫生的保守估計,至少也要修養半年的時間,才能勉強恢複到活動自如的狀態。
芭蕾有個說法,一天不練,自己知道,兩天不練,老師知道,三天不練,觀眾知道。①
而對花滑來說,又會好到哪裡去!
半年無法訓練的空窗期,對花滑運動員來說實在是太長了,長到好不容易練出的肌肉本能,都可能隨著休息而丟失!
更彆提長期修養必然導致的肌肉失用、退化,以及韌帶和關節的僵硬了。
“不行,真的不行。過幾個月就是全錦賽和世錦賽的賽季,我等不了半年,”病房裡,蔣一清握緊了拳頭,“世錦賽的成績,直接決定了下一次冬奧會的名額分配,我怎麼能不上!”
“陳教,我不能等半年,我真的不能等半年。”說到最後,蔣一清的嗓音,甚至有了幾分沙啞。
蔣一清此話一出,病房內頓時陷入了沉默。
毫無疑問,冬奧會名額的分配是殘酷而現實的,花滑實力強大的國家如R國、M國等,每次的冬奧會都能報滿三個名額,而對於通常隻有蔣一清一人能在世錦賽上衝進自由滑的華國而言,隻能擁有一個參賽名額,如果蔣一清不能上場比賽,這一個名額都不好掙!
“一清,你先不要激動。”作為總教練,陳長興這個時候不得不站出來安撫蔣一清的情緒。
在大獎賽的總決賽上,是否讓蔣一清帶傷參加比賽的決定,並不是蔣一清一個人做下的,拍板同意的是自己這個總教練,自己也必須要負起責任,安撫好隊員的情緒,同時想出應對的辦法。
對蔣一清、對華國國家隊、乃至對整個華國來說,一枚男單成年組的獎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未必輸給冬奧會的參賽資格。
可同樣的,冬奧會的參賽資格,所具有的“戰略意義”,可能比一枚大獎賽的獎牌還要大,畢竟,冬奧會才是關注度最大的冰雪盛會。
作為國家隊的總教練,陳長興真的很難辦。
“哪怕世錦賽上打不進自由滑,我們還有落選賽,你要相信國家隊裡其他的成員們,他們雖然沒有取得過很高的名次,但論實力和比賽經驗,其實也不缺什麼了,”陳長興沉聲道,“國家隊不止你一個人在孤軍奮戰,你也要相信你的隊友們。”
其實,這話說出來,陳長興自己都覺得心虛!
如果不是這麼久以來,隻有蔣一清一個人能打進自由滑,其他的選手們,哪怕參加落選賽,也最終以折戟沉沙收場,蔣一清不會把自己逼得這麼狠。
如今世界排名第一的R國選手葉甫蓋尼,正是因為R國國家隊實力強勁,因此不必參加每個賽季的比賽,在身體情況不允許的時候,可以適當修整一段時間,同樣的,M國和J國的選手也是如此。
可華國,因為隻有蔣一清一個能保住華國參賽資格的選手,令蔣一清根本沒有時間停下腳步,不得不參加每一個賽季的比賽,不得不將訓練的時間壓榨到極致!
華國國家隊裡其他選手的水平,放到世界上,充其量也隻能勉強算得上二線,如果蔣一清不能參加比賽,陳長興其實對他們能通過落選賽掙到名額沒有自信心。
畢竟,如果他們能掙到名額,之前的華國隊,也不會沉寂這麼久了。
真要論起來,這些成年組選手的水平,可能還不如年僅十六歲,但已經完美掌握了一種四周跳以及3A的紀和玉!
陳長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同樣站在蔣一清的病床邊上,一臉沉默的少年,眼中流露出驚喜的神情。
……如果、如果是紀和玉去的話,可以通過落選賽掙到名額嗎?
陽光自病房的窗戶間斜射進來,為少年柔軟的發絲鍍上了一圈晃眼的輪廓。金色的陽光打在少年微微蹙起的眉心之間,映照得那對琥珀色的瞳仁分外明亮,同時,將少年的身形勾勒得格外纖細。
陳長興很快開始自責自己的想法。
紀和玉才十六歲,哪怕明年年底的落選賽上,勉強達到了成年組的參賽年齡,也不過是剛剛滿足參加成年組比賽的要求罷了!
如今的紀和玉已經掌握了4T和3A,天賦絕佳,隻要好好發展,未來的國際賽場上,一定會有他的席位,自己怎麼能夠揠苗助長?
以紀和玉的天賦和實力,隻要留在青年組裡,拿下不少大獎幾乎是必然的,而且,他還沒有正式迎來發育關,雖然已經能跳4T,但尚未發育完全的膝踝關節,其實本身就是在超負荷承擔四周跳的巨大應力,若是為了一個名額過度訓練,在小小年紀就留下傷病,他陳長興,可就當真成了千古罪人了!
想到這裡,陳長興眼中那一抹驚喜之色很快也消失不見,轉而被一聲長長的歎息所取代。
哎,語氣在這裡想方設法壓榨還未長成的紀和玉,倒不如好好想想,怎麼給成年組那些二線水準的男單運動員們做特訓吧!
“陳教,我覺得,我用不著半年就能恢複好,”蔣一清咬了咬牙,神色堅定,“三個月,我最多隻能修養三個月,三個月也夠了,剩下的兩個月,還能讓我備戰一下世錦賽。哪怕世錦賽進不了自由滑,我也可以參加年底的落選賽!”
其實,蔣一清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太可行。且不說三個月能否讓他的膝蓋恢複到活動自如的狀態,單看這短短兩個月的備賽時間,就遠遠不夠!
花滑運動員的節目往往需要一整個賽季的打磨,自己在病房裡修養三個月而不參加訓練,就連基礎都要重新撿起,更彆說磨出一套成功的節目了。
……可是他已經二十三歲,能夠參加的比賽一次次地減少,在他不得不退役之前,還想多享受幾次冰麵!
陳長興,以及“過來人”紀和玉都很能理解蔣一清的想法。
這一次,陳長興並未表示反對,隻是沉沉地歎了口氣,道:“我可以答應你,但你也要答應我,這三個月好好修養,不要再傷上加傷了。國家隊那邊的其他選手,我也會盯緊他們訓練的。如果不行,落選賽上還得靠你啊,一清。”
從醫院回到國家隊訓練基地的路上,眾人都很是沉默。
回到訓練基地後,紀和玉拉著駱溫明一起,去了陳長興的辦公室。
對紀和玉的想法,駱溫明其實已經有了大概的猜測,大概是要在一滿十七歲的時候就升組,這個決定到底是紀和玉之前就做下的,還是受了蔣一清受傷、華國國家隊卻後繼無人這個事實刺激,駱溫明就不得而知了。
“小玉,這是個很嚴肅的決定,我希望你已經經過了慎重考慮,而不是一時衝動。”在走向陳長興的辦公室的路上,駱溫明一改平日裡的溫和,語氣異常嚴肅。
哪怕紀和玉還沒有對他說這一趟去找總教練是乾什麼,駱溫明也還是表達了他的意見。
“我已經想好了,”紀和玉對駱溫明看透了他的想法這件事毫不吃驚,鎮定地回答道,“溫明哥,你放心,我絕對不是一時衝動。”
駱溫明沒再說什麼,而是凝視著紀和玉的雙眼,沉沉地歎了口氣。
因為尚未完全長成的緣故,少年的身形纖細瘦削,配上那一張令人驚心動魄的、豔麗的臉以及其上精致的五官,甚至顯得有些脆弱。
可偏偏,麵前十六歲的少年,一雙昳麗的桃花眼裡寫滿了堅定,那不可動搖的決心,隨著他眸光的流轉簡直呼之欲出。
駱溫明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小小的、十六歲的少年,能有這樣堅定的、為冰雪奉獻一生的抱負和覺悟,如果是當年在同樣的年紀下的自己,絕對還沒有這樣純粹有倔強的冰雪之心。
駱溫明隻知道,自己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如果你已經下了決心,”駱溫明輕輕歎了口氣,麵上嚴肅的神色消失不見,轉而溫柔地撫了撫紀和玉的發頂,“我會支持你。”
隻不過,這樣你會很辛苦的,小玉。
“走吧,我們一起進去,”駱溫明放下手,輕笑了一聲,“所以,這才是你帶我來的最終目的吧?陳教可不像我這麼耳根子軟容易說服,不對,你根本沒想著要說服我,而是帶我來幫你一起說服他。”
“你就是猜準了我舍不得阻止你胡鬨。”
“才不是胡鬨,”自己的心思被猜中,紀和玉的耳根不由地泛上了一絲尷尬的薄紅,隻能輕咳一聲掩飾過去,“我是認真的。”
兩人一起推開了陳長興辦公室的大門。
“小玉?溫明?”辦公桌前,正在聚精會神地研究新賽季的評分手冊的陳長興被推門的聲音嚇了一跳,從桌前抬起頭來。
眼下剛剛進入休賽期,運動員和其他教練們也算放了一個長假,隻要維持基礎的訓練強度,保持比賽感覺就好,沒必要加班加點。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他留在這裡研究評分細則,不曾想到竟然還會有人在這種時候找上門來。
“剛剛才回來,怎麼不去好好休息,”陳長興放下手中的資料,揉了揉眼睛道,“有什麼事情這麼著急嗎?”
紀和玉沒有急著回答他,將自己手中的筆記本遞給了陳長興,這才道:“陳教,關於接下來的訓練計劃,我有些自己的想法,想給您看一看。”
“訓練計劃?訓練計劃的事情我不是全權交給溫明了嗎,怎麼不找他商量。”陳長興疑惑道。
不過,他雖然這麼說著,還是接過了紀和玉的筆記本翻看起來。
……但沒想到,才看到第一行,就生氣地將本子扣在了桌麵上。
瞧瞧紀和玉寫的是什麼東西!全國錦標賽前掌握4S和4Lo,世青賽前掌握4F,在年底的冬奧會落選賽上前,完美掌握除了4Lz以外的四種四周跳!
“這些東西你看過嗎,溫明?”紀和玉畢竟隻是個孩子,又剛剛在大獎賽上拿了冠軍,一時膨脹下目標過於遠大,陳長興可以理解,所以並未向紀和玉發難,而是質問起了駱溫明。
“這個本子是什麼,小玉?”駱溫明麵露震驚之色。
剛才,紀和玉跟他商量的時候可沒有這個本子啊!
“你自己看看小玉都寫了什麼。”陳長興板著一張臉道。
運動員肯努力、有野心是好事,但過分努力、野心過於遠大,並不能成就一個優秀的花滑選手,反而可能毀掉他的身體!
斜睨了一眼身邊一臉乖巧的紀和玉,駱溫明心中升起了一絲不妙的預感。
如果隻是想趕快升組的計劃,按理應該不會惹陳教這麼生氣,這孩子,究竟寫了什麼……
翻開紀和玉的筆記本後,駱溫明的表情也僵在了那裡。
“小玉,你在來找我之前,沒有和溫明商量過嗎?”陳長興歎了口氣,示意兩人在沙發上坐下,準備和紀和玉好好談談。
紀和玉是國家隊裡難得一見的好苗子,不論是身體還是精神狀態都不容有失。
“我和溫明哥討論過升組的事了。”紀和玉打量著陳長興的神色,乖巧道。
升組?
他還想著正式升組?
陳長興隻覺自己眼前一黑。
剛才,他才看了第一行就氣得扔掉了手上的本子,沒看到後麵還有升組的想法。
……等等,他這意思,是說駱溫明已經答應了紀和玉升組的事?
前有駱溫明,後有蔣一清,這些國家隊的隊員們傷病纏身的事情,給陳長興敲響了警鐘。
今天,不管是紀和玉拿出什麼樣的理由,他都不會輕易鬆口的!
“溫明,說說看,你是怎麼想的,”陳長興嚴肅道,“拋開小玉想練出來的那些四周跳不談,你為什麼會答應他升組的計劃。”
“陳教,我覺得,您為什麼不聽聽小玉的意見呢?”紀和玉看起來有些離譜,甚至是高到有些狂妄的四種四周跳的目標,其實也隻驚訝了駱溫明一瞬,他很快就恢複了平靜。
駱溫明並未被陳長興嚴肅而凝重的氣勢嚇到,反而神色認真地幫紀和玉說話。
聞言,紀和玉驚訝地一揚眉。
他本來已經準備了一大堆腹稿,準備先拿下駱溫明,再說服陳長興,沒想到,駱溫明竟然沒有對他看上去根本不可能實現的、一年內練會四種四周跳的目標說不!
駱溫明看了身邊的少年一眼。
這一眼裡麵,仿佛又包含了太多東西,饒是紀和玉自認為是個心理年齡已達二十五歲、不比駱溫明小多少的成年人,也實在琢磨不透。
在駱溫明看來,沒有人比整日陪伴少年一起訓練的自己,更了解紀和玉那驚為天人的天賦。
雖然肌肉力量算不上發達,甚至是有些過於瘦弱了,紀和玉卻能在短短的時間內,掌握了比4T這樣的四周跳更困難的3A。
要知道,哪怕是許多能跳出不錯的四周跳的成年組選手,也不一定能呈現出紀和玉這樣完美的3A。
而4T,更是在還沒有得到最專業的跳躍教練指導的時候,就由紀和玉自己摸索出來的!
全國錦標賽前掌握4S和4Lo、世青賽前掌握4F、在年底的冬奧會落選賽上前,完美掌握除了4Lz以外的四種四周跳——要知道,許多成年組的選手,也並不能拿出四種完美的,能在大賽上成為有力得分點的四周跳!
短短一年的時間,可以說是被紀和玉安排得滿滿當當。
雖然,紀和玉所計劃的時間,簡直短到離譜,這個目標看上去實在難以實現,但駱溫明不知怎的,心裡卻隱約相信了紀和玉的狂妄。
又或者說,對於沒有天賦的自大的人來說,那叫做狂妄。
但,對於天賦卓絕,又肯下十二分的苦功的紀和玉來說,這根本就不是狂妄,而是自信,是對自己實力的絕對自信!
駱溫明忽然回想起,紀和玉從M國分站賽回來後,生病的那段時間,自己對紀和玉所說的一番話——
“小玉,我希望你多信任我們教練組一些;同時的,我們教練組也很信任你。”
“你是我見過的,最有天賦也是最努力的運動員,我相信你能行。”
他們的小玉有著這樣驚人的天賦,他作為教練,為什麼不能像當初自己所說的那樣,多信任紀和玉一點呢?
紀和玉抿了抿唇,神色鄭重地對陳長興道:“陳教,我覺得我能行。您先彆急著反駁,先聽我說完。”
“我想參加明年年底的冬奧會落選賽。”
“蔣哥的狀態您也知道,那樣嚴重的傷,三個月想要緩過來實在有些困難。年底我就滿十七周歲了,為什麼不能參加落選賽呢?還有一年的準備時間,我覺得,我不是沒有在落選賽上為華國掙一個名額的可能,”紀和玉絲毫不提怎麼練出四種四周跳的事,而是避重就輕道,“其實下午您在蔣哥的病房裡,也想過這個方案的吧。我下午之所以不談,就是因為當時蔣哥在場,我這麼說不僅會觸及蔣哥的痛處,而且,蔣哥肯定也不會同意的。”
蔣一清的性子,簡直和“上輩子”的自己一模一樣,作為華國花滑男單一哥,隻想儘可能地,為還沒有成長起來的下一代選手遮風擋雨。
隻要他還沒有倒下。
“明年落選賽的時候,你才剛滿十七歲而已!”果然,陳長興被紀和玉暫時糊弄了過去,沉沉歎了口氣,“小玉,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我們國家隊,實在禁不起更多的人受傷了。”
如果紀和玉這樣的好苗子,因為他的輕率而在這麼小的年紀就落下一生的病根,不僅是紀和玉的運動生涯會受到影響,未來紀和玉退役以後,都不一定能恢複到正常人的生活,那麼他一定不會原諒自己的!
“我想試一試,更何況,也不一定就會受傷了。”紀和玉毫不退讓。
如果說沒有在冰上二十餘年的經驗,一年內掌握四種四周跳,擁有一流男單的技術難度,確實天方夜譚,可他紀和玉根本不是什麼初出茅廬的青年選手,而是曾橫掃世界冰壇、拿下大滿貫、甚至曾征服過4A這樣超乎常人認知的高難度跳躍的世界冠軍!
與新手相比,紀和玉有著曾無數次成功跳出高難度四周跳的經驗,知道應該怎樣發力,怎樣控製軸心平衡,怎樣控製轉速。
“小玉,以你的實力和天賦,留在青年組,拿獎會容易得多,等名氣打起來了,經驗也更豐富了,再升入成年組,也能更輕鬆地得到裁判的青睞。畢竟,節目分都是要積累的,你多磨兩年再升組沒有壞處,”陳長興勸道,“更何況,成年組的比賽難度遠非青年組可比,升組,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的事。”
“陳教,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也都考慮過了,”為了表現自己的決心,紀和玉站起身來,慢吞吞道,“正是因為知道成年組的難度遠非現在可比,我才要在一年之內,掌握四種四周跳啊。”
“我想,有了四種四周跳的難度儲備,登上成年組的舞台應該不算什麼吧。”
問題再度回到“四種四周跳”上,陳長興愣住了。
紀和玉,他、他這回是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