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已經深了。
寒鴉落在高大的梧桐樹枝椏上,漆黑如墨的鴉羽隱在夜色之中,偶爾會傳來幾聲鴉鳴。
山下已經是陽春三月了,便是這幾日倒春寒,卻也沒有那麼冷。但山頂上,卻仍舊是一片蕭瑟。
謝譽穿的單薄,人形削瘦,他站在門口處仰頭望著天際的那輪孤月不知在想些什麼。湊近了看,他扶著門框手指骨節泛白,青筋凸起。
“世子爺,夜裡風大,要不穿件披風吧。”小廝遞了件披風過來。
謝譽接了過去,但搭在臂彎裡,沒有穿。皎潔的月光潑灑下來,照映在他的臉上,謝譽的臉色有幾分蒼白,唇卻是殷紅,眉峰如山,眼底是一片寒意,可眉眼湊在一起時卻顯得溫潤如玉,並無攻擊性。
周身被月華籠罩著,襯得他矜貴無雙,又帶了股不可名狀的憂鬱之色。
“那咱們明日,回金陵嗎?”小廝又問道,“若是回,小的得先行安排好馬車。”
謝譽搖了搖頭,回眸看他,聲色暗啞:“不回吧,在這多陪兄長幾日。”
“也不知道,兄長可會怪我。”
小廝退到了一邊,沒再說話,因為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能寬慰他。
已故的老侯爺原本是當今陛下的堂叔,與先帝爺同為高祖皇帝的曾孫,是世襲罔替的永安王。
當年永安侯府接連出事,爵位被一削再削,連降兩級。侯爺入獄,生死不知,永安侯府的天塌了半邊。
一時之間,風聲鶴唳,滿金陵城都在傳,永安侯府怕是不日便要滿門抄斬了。
忠勤伯府便是在那個時候提出了退婚,謝譽其實也能理解,哪有人會眼睜睜的往火坑裡跳呢?夫妻還隻是同林鳥,大難臨頭都要各自飛,更何況他與蘇意凝還未做成夫妻。
她選擇激流勇退,他不怪她。
但當年畢竟少不更事,沒有參透這一層,他不肯退婚,去蘇家跪了兩日。
但蘇意凝狠心,連門都沒開,任由他在雨中跪了兩日,最後他體力不支昏迷之際瞧見的那個急急朝他跑來的身影,是他的兄長。
再次想到兄長,謝譽忍不住地扶住了額頭,額前的青筋直跳,腦袋裡也似有千軍萬馬在搏殺,叫他頭痛欲裂。
“世子爺,您是不是又頭疼了,小的扶您去榻上歇息吧。”
謝譽鬆開了手中的披風,任由小廝扶著自己,坐到了榻上。
“那日兄長來蘇府接我,為何沒帶人?為何回府的路上會遇伏,蘇家大郎又為何會出現?”謝譽扶著腦袋,問小廝。
“為何,最後死的是他們,卻獨獨留下了我。”
小廝沒法回答,這話他已經問了三年了。
當年這案子交給了廷尉府,探查出來的結果,是有一夥江洋大盜想趁夜色打劫官宦馬車,不湊巧撞上了永安侯府,而蘇家大郎與永安侯府大公子交好,也是湊巧來尋他說謝蘇兩家的婚事。
當夜巡防營換防出了紕漏,長街上無人值守,故此沒人前來幫忙。謝家大郎當場斃命,蘇家大公子重傷不治,次日也跟著去了。
隻有謝譽,一開始在馬車裡便是高燒不醒,被放過了。
也正是因為這一場高燒,謝譽整整昏迷了十日,連他兄長的葬禮都未能參加。
這些年,他無數次想過,如果當年不是自己執著於要去蘇府求回婚約,要不是自己跪暈在蘇府門前,兄長便不會冒雨前來,也不會丟了性命。
越是想起往事,他的心便越是無法平靜,頭也疼得更厲害了。那一晚的事,他竟是半點也記不起了。
偏偏,他連想恨都恨不起來,隻能陷在無儘的自責與悔恨之中。
“去找馬車,現在就回去。”謝譽按著額頭,眼底是一片猩紅泛著寒意。
“世子爺,咱們是要連夜回去?”小廝錯愕,謝譽剛剛不是說,要在大相國寺多住幾日嗎?
說話間,謝譽已經站起了身,走到了門口,修長的手指挑起剛剛落在地上的披風,披在了身上。
“對,現在就回去。”
“她不是同人相看嗎?咱們去看看,她到底想嫁給誰。”
*
一連幾日,金陵城都落著雨。春雨霏霏,惹人心煩。
蘇意凝自打那日在如意齋門口遇上謝譽後,接連幾日都會在半夜驚醒,倒也不是做噩夢,隻是會反反複複夢見一些從前的事情,而後便是大夢忽醒,悵然若失。
那日最終她還是沒有去茶樓與那陳七郎相看,回府後想著白日裡遇見謝譽的事,又是一夜未眠,次日一早便和祖母一起來了大相國寺。
替她兄長燒香祈福。
原也沒打算住在大相國寺,哪成想她們來時還晴空萬裡的,準備走時卻突然風雨不歇。山路難行,又下著雨,他們一行人又都是些女眷,便留宿在了大相國寺。
這一耽擱,又是幾日。
“凝丫頭,聽聞大相國寺求姻緣也是好的,沒有不應驗的,你不然也去求求?”大娘子鄭氏拉著她,當著老太太的麵,笑意盈盈的說道。
蘇意凝扶著祖母,沒動。
但老太太卻將這話聽了進去,拍了拍她的手臂:“去吧,祖母陪你一起去求求。”邊說著,老太太邊輕咳了幾聲。
祖孫二人誰都沒再同鄭氏說話,互相攙扶著往前院大殿的方向走了過去。
邊走,老太太邊歎息:“誒,若是當年你那個混賬父親不自作主張同永安侯府退了婚,你也該有孩子了。”
她如今年事已高,自覺壽命無幾,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蘇意凝了。
祖孫二人跪在大殿上,朝著佛像虔誠跪拜。
蘇意凝扶起了祖母,兩人站在佛像下,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你那個繼母,佛口蛇心,並不是個真心待你的,還嫌你們姐妹倆擋了她三姑娘的道。你那個父親,是個軟耳朵,偏偏聽她的。老婆子我也沒辦法一輩子照看你,隻希望你能覓得良婿,有個人能替你撐腰。”老太太麵色凝重,拉著蘇意凝的手,語重心長。
蘇意凝咬了咬下唇,將心裡的打算和盤托出。
“祖母,如今我退過婚,長姐囂張跋扈之名傳遍了金陵城,父親又在朝堂上說不上話。便是有人求娶我,恐怕也並非真心,怕隻是衝著咱們伯爵府的權勢來的。”
“可他們哪曉得,咱們伯爵府看著光鮮亮麗,實際上底子已經掏空了。便是日後成婚了,想來也不會真心待我。”
“而且如今永安侯府再度複寵,謝世子的前途無可限量,金陵城怕是沒有哪家願意冒著得罪未來權臣的風險,娶孫女吧。”
老太太拉著蘇意凝的手緊了緊,眉頭皺了起來:“你什麼意思?難不成,還不嫁人嗎?”
她有些急了,聲音也拔高了一些。
蘇意凝正想同她解釋,耳邊卻傳來了一道尖銳的聲音。
“誒喲,可真是湊巧,在這碰上親家老夫人了。”
蘇意凝循聲回眸,便看見了陳家那個表姨母,正撐著傘從雨幕中朝這邊走來,人還離得遠著,聲音卻早早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