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風結束的晚上是她最痛苦的時間,她的骨骼在回憶那種舒展的可以呼吸的感覺,她渾身癢得像是無數隻螞蟻在爬,上上下下,她難受地不停流淚。
她哭得實在很小聲,所有人都睡得很好,誰都沒有聽見。
很久很久,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
鐵塊敲擊陶瓷的聲音很是清脆,瓶瓶的身上忽然不癢了,鎖被打開了,她的下半身被人往外抱了抱,雖然因為瓶口的存在她無法挪動上半身,但隻是這樣就足夠了,足夠讓她快樂。
樂一低聲道:“煩死了,你是哭個沒完了嗎?”
瓶瓶有些懵了:“是蔣阿姨讓你打開鎖的嗎?”
蔣河從不這樣,她從不無緣由地讓她呼吸。
樂一切了聲:“怎麼可能,鑰匙是我偷來的,牛掰吧。”
瓶瓶小聲誇獎:“超級牛掰。”但她很快又擔憂起來:“可是被發現了怎麼辦?你會被打的。”
樂一:“你不告訴她不就好了,我既然能偷出來就能放回去。”
她問瓶瓶:“說吧,你要曬月光嗎?”
瓶瓶拚命點頭:“要!”
於是樂一把花瓶轉向了窗外的月亮。
“事先說明啊,”樂一晃了晃手裡的鑰匙串,“我一點都不喜歡你,我就是覺得你哭起來很吵。”
瓶瓶:“嗯嗯。”
樂一:“你也彆搞得好像很了解我的樣子,你真的煩死了。”
瓶瓶:“我怎麼這麼煩人啊。”
樂一的小臉傲嬌得很,下巴揚得高高的:“對,你知道就好。”
*
轉眼兩年過去了,蔣河在地下表演場賺了幾輩子花不完的財富。
她追求的東西升級了,不再是金錢,還有在陽光下生存的權利。
可觀眾們不接受。
他們喜歡看馬戲團演出,喜歡看一切畸形的東西,他們的外表一個賽一個的光鮮亮麗,內心卻以觀看人類的醜陋為樂,有人聽說蔣河意圖退出地下演出場,甚至給她寫威脅信,揚言她如果敢走就會出現在法治新聞上。
蔣河的身份向來是單方麵曝光的,她從不知道那群觀眾的身份,他們每個人都戴著麵具,躲在濃霧後,蔣河沒有辦法,隻能一邊籌備正經的馬戲團,一邊繼續混跡地下表演場。
但她太討厭這種感覺了。
她竟然沒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人生,她厭惡這種失去自由的感覺,連同著厭惡新訓練出的馬戲團。
最後,她想出了一種類似於“死遁”的方式。
在一處村子演出時,她故意引發山火,漫天的大火點燃了一片森林,她訓練的動物四散逃開,她不在乎,她隻偷偷帶走了被她鎖在集裝箱裡的幾個小孩。
在實地考察後,蔣河發現白山療養院的冷凍庫下麵有個十幾平米的儲物空間,於是她便買下了白山療養院,成為了第任院長。
幾個小孩有了新的家。
起初還時不時有人聯係蔣河,但地下表演場更新迅速,蔣河騰出位置了,層出不窮的新的馬戲團蜂擁而上,僅僅個月,蔣河就徹底失去名號,沒人去關心她的去向,也沒人關心五個馬戲團演員是死是活。
時間荏苒,幾個小朋友在狹小的空間度過了這輩子最快樂的幾個月。
蔣河不再要求他們訓練,他們不再需要走上並不喜歡的舞台。
小嘉喜歡把手伸得高高的,因為幾人被蔣河藏在地下,頭頂的房間是冷凍庫,冷氣外溢,房間的氣溫較正常的要低上幾度。
“我喜歡它,好涼快呀。”
小嘉以前總是光腳在滾燙的磚塊上走,有時候還要在火圈中穿梭,她討厭那種灼燒的感覺。
“如果可以的話,我以後的家要在冷凍庫裡!”
小天很無語:“然後你就被凍死了!”
“我就不一樣,我的願望很務實,我要長胖五十斤!”
他扯了扯自己瘦骨嶙峋的胳膊:“我可是男孩子,這也太瘦了。”
陰暗的地下,大家各自許願。
樂謠:“我希望我可以有一個戶口,這樣我就可以上學了。”
樂謠問瓶瓶:“瓶瓶呢?”
瓶瓶想了想:“我還是想去看河,河水的聲音很好聽。”
瓶瓶的願望說過很多遍。
雖然她什麼都看不見,但她喜歡五彩繽紛的顏色,在她的腦海裡,所有的河都是五顏六色的,粉色紅色的樹葉飄在上麵。
幾個小朋友曾在她生日時給她畫過這樣的一幅畫,當時瓶瓶很開心,親了畫紙好久。
樂一很嫌棄這個願望:“真沒誌氣。”
瓶瓶好脾氣地問:“那樂一的願望是什麼啊?”
“我要住大房子,然後上學,”她自戀道,“像我這麼聰明肯定可以跳級,隻要我多跳幾次,就能和同齡人在一個年級了,然後再跳幾次,所有人都要叫我學姐!”
“不過這個願望比較俗氣,我真正的願望是當個殺手,”樂一比劃了一下,“拿著這麼高的針,穿著黑色風衣和高跟鞋,在雨夜中疾行,嗖嗖幾下就能把敵人殺個對穿,然後拯救世界!”
“哇——”瓶瓶從沒奢想過這些,但她覺得樂一肯定可以做到。
“樂一姐姐真厲害!”
樂一臭屁地甩了甩頭。
快樂的時光總是稍縱即逝,半年後,蔣河把幾人接到了地麵上。
因為白山鎮遠離地下演出場所在的城市,再加上幾個小孩已經不被人在意,所以蔣河也不再擔心他們被發現,她給幾人編了個精神病身份後,就讓他們住在了白山療養院。
白山療養院的病患很少,一隻手就能數過來,他們的病痛很多,但脾氣很溫和,總是把不多的糖果和零食分給幾個小朋友。
瓶瓶因為外形原因不能見光,所以大家拿到零食都會偷偷往負一樓跑,鑽過冷凍庫,來到瓶瓶的房間,把零食舉高喂給她吃。
有次樂一拿到了一份番茄味的薯片,很小袋,她小氣巴拉地分給了瓶瓶兩片。
那是瓶瓶第一次吃薯片。
她發誓那是最好吃的東西,她這輩子都愛吃番茄味薯片。
但她也隻吃過這麼一次。
有時候不見光才安全,蔣河擔心幾個小孩跑掉,又覺得把他們的腿打斷太麻煩,照顧起來太麻煩,所以給幾人注射了副作用很大的精神藥劑。
肉眼可見的,幾個小朋友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差勁,他們的記性時好時壞,有時候剛下來找到瓶瓶,就忘記了自己為什麼要來。
瓶瓶什麼都看不到,所以經常聽到有遲疑的腳步聲停到自己的身前,但沒有人說話。
“是誰在那裡?”
沒有人說話,隻有很淺淡的呼吸聲。
時常要過很久很久,瓶瓶才能聽到一聲歎息。
“本來是給瓶瓶帶了桃子味果凍的,”樂謠說,“但是怎麼找不到了。”
瓶瓶當即回:“沒關係,樂謠姐姐來看我我就很開心了。”
“他們幾個也想來的,”樂謠說,“不過最近蔣河的脾氣更差了,大家都被她抓回房間了。”
蔣河的脾氣一向不好,瓶瓶簡直無法想象蔣河的脾氣還能怎麼更差。
樂謠自顧自地往下說:“她前幾天覺得身體不舒服,查出了肝癌。”
“她好像要死了。”
瓶瓶安靜地聽著,知道蔣河要死的時候,她生不起什麼欣喜若狂的情緒,為了彆人的死亡而感到快樂好像很不好,最後她輕輕點了點頭:“我知道啦。”
在瓶瓶無法看見的地方,樂謠的目光很悲傷。
“可是瓶瓶怎麼辦呢?”
瓶瓶假裝聽不懂地笑起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啊,你們照顧好自己就好啦。”
...
一語成讖。
有時候悲傷太早,最先被命運的審判卻是自己。
瓶瓶的身體總是很不好,搬入白山療養院後,蔣河為了這個最完美的藏品給她注射了很多吊著命的藥,但她沒想到她殘敗的身體會成為活命的緣由。
蔣河得了肝癌後,多大的野心都化成了一句話——她要活。
於是她花大價錢從國外弄到了一批肝癌特效藥,隻是還沒有臨床實驗,於是還算健康的幾個小孩就成了小白鼠。
蔣河與給瓶瓶做四肢切割手術的黑診所一直有聯係,她買下了那個診所,那些沒有醫德的醫生護士來到了白山療養院,來到了改造好的實驗室,他們無節製地在孩子們身上試藥,蔣河的錢像流水似地往外流,這些瓶瓶都不知道。
一開始,她隻知道她的朋友忽然不見了。
白山療養院已經沒什麼病患了,所以來來往往的醫務人員並不會故意控製音量。
兩個月後,瓶瓶終於聽到了些消息。
她知道樂一被查出了稀有血型,知道有個國外富豪已經求了這種血型兩年,知道那個富豪是為他最寶貝的女兒求的血,她知道有的孩子是如此真切地被愛著,有的孩子卻隻能成為血庫。
她還知道更多。
她知道小天陷入昏迷。
知道小嘉昨天淩晨吐了血。
知道樂謠姐姐的身上插了三十多個管子。
知道蔣河為了以後可以掙更多的錢,正瘋了般給瀕死的樂一找配型。
她想找人繼承樂一的血。
在來到白山療養院的第十一個月,在失去同伴陪伴的第個月,瓶瓶與樂一配型成功,花瓶被敲碎,她被蔣河帶到了實驗室。
國內外有名的骨髓移植專家來到這灰暗的地角,為她與樂一做了手術。
順帶著,另外個小孩因為身體原因已經徹底失去利用價值,他們僅剩的幾個健康的身體器官被手術剝離,高價賣出。
可能是感恩樂一的價值吧,蔣河在處理完幾個小孩的屍體後並沒有第一時間轉賣掉樂一的器官,而是放任她在病床上自生自滅。
瓶瓶就躺在旁邊。
她渾身都插滿了救命的儀器,乾乾淨淨的樂一與她的對比很鮮明。
瓶瓶覺得很對不起樂一,她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這樣。
他們明明那麼健康。
明明馬戲團那麼苦那麼累,他們都可以那麼健康。
怎麼一下子就都死了呢?
手術成功後的第三天,樂一從昏迷中醒來。
“真倒黴啊。”
她的聲音很虛弱,但精神狀態似乎很不錯。
“可千萬彆有下輩子,我真是討厭死活著了。”
病床上的瓶瓶泣不成聲,她的眼淚迅速上湧:“對不起。”
“對不起個屁,”樂一翻著白眼,“哭哭哭就知道哭。”
瓶瓶的眼淚不停往下掉。
樂一懶得理她,她小聲嘟嘟囔囔:“不過就是有一點還挺可惜的。”
“我真的很想有那種很牛掰的武器,雨夜殺手拯救世界也太酷了。”
說完了,樂一深深歎了口氣。
她掏掏兜,從兜裡掏出了一把碎成渣的番茄味薯片,她有些嫌棄地張開手,像是在墳前灑酒一樣,把粉末狀的薯片撒在地上。
“再見樂謠。”
她每撒一點都會說一句話。
“再見小嘉。”
“再見小天。”
撒完了,她把手攥成拳,對著窗外的陽光揮舞了好幾下,像是在毆打這個世界。
最後可能是累了,她輕輕閉上眼睛。
“再見瓶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