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題進度未滿, 薑厭停筆看向那條蜿蜒的河。
河岸邊的人太多了,黑壓壓的人頭攢動,他們與女孩們同穿著月白長袍, 眼裡並沒有怨懟, 也沒有麵對未知的恐懼,他們各自安定從容, 暗暗期許又默默祝福。
桃源村的人是自帶一股神性在的。
而這種神性無法被後天培養,隻能源自先天, 來自牛仙遺澤。
因為每個人生來具備的神性, 他們的人格飄在空中, 不會因為自己的孩子沒被選中而怨懟, 不會因為某個孩子不該被選中而暗中謀劃, 他們的靈魂裡自帶獻身精神,哪怕偶然間門知曉真相也會本能地選擇隱藏。
他們不為自己的人生感到不甘,不為自己生於此村而憤怒, 他們是人卻又不像人。
他們的人格偉大卻並不真實,因為他們從未真正地落入人間門。
沈歡歡輕聲感慨:“這個地方就像一場夢一樣。”
“致君堯舜上, 再使風俗淳, ”張渡攤開手, “古人尋求的或許就是這種村落, 古老又質樸, 沒有機巧在。”
虞人晚小聲說:“我覺得那幾個女孩的性格很真實。”
沈歡歡點頭:“她們身上關於神性的枷鎖被掙脫開了,越憤怒越真實,也就越像人。”
沈歡歡說完靜默了會兒,而後歎息一聲。
她慣常善於共情,不僅是共情某個人,也善於共情一個村落。
她說出自己的推斷:“我想…或許不用再等十八年了。”
眾人困惑地看向她。
沈歡歡苦笑:“不用等到牛仙死亡的那刻, 桃源村應該馬上就要毀滅了。”
“當第一個孩子離開桃源村,當這個村落與現實世界正式接軌的那刻,這個村子就會因為高於世間門所有村落被世界抹消掉。”
薑厭沒有否定沈歡歡的說法。
這的確也是她的判斷。
桃源村隱於一方空間門中,是作為神之村落存在的,當它現世的那一刻,它成為了人的村落,但它不符合這個世界複雜的人性法則,會被世界意識直接抹消掉。
這個村子太無私也太具備犧牲精神。
這太不醜陋。
獻祭的船還有不久就會駛入山洞,時間門不等人,薑厭甩了甩筆,寫完了這張紙。
【離開桃源村後,你為自己編織了一場夢,一場所有人都對不起你的夢。】
【隻獻祭女孩是真的,村子裡重男輕女是真的,被最好的朋友舍棄也是真的,因為這樣你才能不被負罪感壓垮。】
周夏花死後,她的此類欲望無限膨脹,最後形成了這個能量場。
因而如果大家不去關注那些細枝末節,便隻能看到被獻祭的女孩,麻木不仁的村民,看到壓迫淩虐,看到朋友背離,兄妹相棄,看到一切並不美好的假相,永遠看不出真實。
周夏花是桃源村裡最像人的那個人。
因為她曾經最憤怒。
答題紙的進度標到了【100%】
所有人的耳邊傳來“叮咚”一聲響,眼前的一片都逐漸變得模糊,模糊後是清晰,明明是極遠的場景卻如同就在眼前。
巫師站在河岸的石頭上吹奏起塤,古老的樂器吹出最質樸乾淨的聲音,紮著高馬尾的女孩坐在山洞上,她望著幾十年前的自己順著河流漂向山洞。
周夏花在第五艘船上,她解開繩結後兀自坐起了身,雲明月與葉甜的歌聲斷斷續續地唱,吳玫側眸悄悄看了眼夏花。
徐行從懷裡抽出了把折扇,像是縱情雲遊山海般“啪”地一下展開扇子,又像說書人般把扇子合攏敲了敲掌心。
“有道是——”她晃起腦袋。
第一艘船上的雲繁星轉過臉,她問:“是什麼?”
徐行正要回話,雲繁星的船頭就駛進了山洞,痛苦的低鳴聲響起,雲繁星剛才還在笑著,下一秒就消失在船上,毛骨悚然的咯吱聲起落,鮮紅的血噴濺向四方。
她死得太突然,靈魂消散成煙,留給世界的最後一眼,是回眸的一個笑容。
*
雲繁星自小就知道自己是被愛著的。
她記事比較晚,學走路學說話都比同齡的孩子要晚上不少,細細想來,她隻記得六七歲以後的事情。
那時她總在咳嗽,有時候咳嗽得眼前發黑,難受得快要暈過去,她次次倒在院子裡,醒來就躺在柔軟的床上,那時父母總是用很複雜的眼神看她,母親會冷著臉走過來,把熬得發苦的藥重重放在她的眼前。
她不想喝,母親就捏著她的鼻子往她嘴裡灌。
“真不省心。”娘說。
“我這輩子最倒黴的就是生了你這個藥罐子。”
雲繁星也覺得母親倒黴,她躺在床上,因為太瘦弱,她隻占了床很小的一個角落,每當她用擔驚受怕的眼神看母親,母親就會拿著藥碗轉身離開,就像她是什麼洪水猛獸。
她的精神總是疲憊的,哥哥拿著母親給他買的小玩意來她房間門逛,她也生不出嫉妒心,就是羨慕哥哥可以自由地跑來跑去,她心裡很清楚,她的藥錢已經花了家裡大半積蓄,這些錢已經夠母親給她買許多好吃的好玩的了。
吃了藥,就不能要彆的東西了。
繁星拎得清,於是不強求。
哥哥八歲生日那天,媽媽給他買了桂花糕,大概是為了散播喜氣,哥哥把桂花糕扯了一小塊塞進繁星嘴裡,繁星舍不得吞,嚼了好半天直到沒味了才咽下,她抱著哥哥的手,把自己的臉貼了上去,哥哥被她突如其來的親近嚇跑了。
和媽媽拿著藥碗跑的樣子一模一樣。
後來哥哥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時不時往她手裡嘴裡塞點東西,偷偷背著父母,就像在喂養個喜歡的小動物,不過繁星不覺得哥哥是在喂小動物,隻是哥哥非要這麼強調。
她覺得哥哥是喜歡自己的。
爸爸媽媽也喜歡自己,要是自己能少喝點藥,少花點錢,爸爸媽媽就更喜歡自己了。
於是繁星更乖乖地喝藥,有力氣了就在房間門裡踢踢腿彎彎腰,想要讓自己健康一點,每次這個場景被爸媽看到,兩人就會用比以往還複雜的眼神看她。
媽媽看了會兒,伸出手想打她屁股,想凶她一點不懂事,但剛說了幾句就開始哭,最後轉身跑了,父親似乎是想摸摸她的腦袋,但手伸到一半就縮回去了。
“你什麼時候能學學你哥?”他指責繁星,“每天竟會惹我們操心。”
他說:“你媽都是你惹哭的,你哥哥從不這樣,你媽看到你哥隻會笑。”
雲繁星自責地不像話。
她似乎生來就會在自己身上找問題,沒人告訴她這樣不對,可她身上哪有那麼多的問題,她不會指責彆人,於是所有不解和煩惱全部回溯到她身上。
她還很小的時候就變得沉鬱。
她總會做著被拋棄的夢,在深夜哭醒,不停往外咳苦水,咳得眼睛都翻了白,有次被起夜的哥哥發現了,匆忙叫醒爸媽找來巫師來看。
繁星很喜歡這個巫師,眼神悲憫又安靜,而且特彆厲害,什麼都會,母親說桃源村的所有巫師都有著同樣的眼神,同樣的溫柔,隻是繁星再問,媽媽便不往下說了。
那天巫師走後,繁星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走到門邊。
她聽到巫師跟父母說這個孩子天性喜悲,太敏感,和其他孩子不一樣。
沒有愛她活不成。
“算了。”巫師說。
“就讓繁星好好長大吧。”
繁星這輩子都感謝巫師的這句話。從那以後她就在愛裡長大了,因為精神充盈,她的身體也一天天見好,隻是後來想想,其實她並沒有感受到愛的增多,隻是從隱晦變得明顯了。
繁星長到了十六歲。
村裡抽簽選中了母親,母親選中了她。
她是真的不怨懟,隻是她看其他女孩義憤填膺的樣子,她覺得她也該憤怒,所以她被推著憤怒,憤怒了會兒她又開始累。
她的精神太容易疲憊了,而憤怒這種情緒太磨人。
她大概這輩子都學不會憤怒了,但她可以推著彆人往前走。
第一次推彆人往前走的時候,她推了夏花。
她和夏花是很好的朋友,夏花與她家是鄰居,平時夏花大大咧咧的,但每次與她一起都很照顧她,生怕她碎掉一樣,但其實夏花的年紀要比她小上幾個月的。
繁星很不好意思,總想著什麼時候報答她,後來機會來了。
機會是葉甜給的。
葉甜與雲明月發現了桃源村的秘密,被巫師央求著假扮成落花洞女,她們回去後與前半生和解了,原有的憤怒不再憤怒,餘下的憤怒是埋怨父母為何要隱瞞,但這是一件隻能隱瞞的事情,人人身不由己,痛苦與抉擇都太無解。
於是她們的憤怒也變的無解。
隻是雲明月過得去,葉甜陷入了死胡同。
她在返校那天晚上偷偷溜出了家門,回到了宿舍,她把真相寫在一張紙上,放在了周夏花的枕邊。
當你知道自己必死無疑時,懷揣著生命希望的人在你眼裡會變得太刺眼。
周夏花一根筋,不聰明,熱烈又天真,埋怨所有傷害過她的人。
但就是這樣的人卻可以活下去。
她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她可以活下去。
葉甜想不通,不明白,所以她忘記了自己吃過的那些糖,陰暗的思緒在心臟裡滋生,她想把周夏花拖進人群。
但她剛離開學校就後悔了。
她匆忙跑回宿舍,但紙條已經不在了。
雲繁星站在月色下,看著手裡的紙條。
葉甜愧疚難耐,急得當場就哭了,可雲繁星搖了搖頭。
她把紙遞給葉甜:“我看到就算了,我本來也活不了。”
她問葉甜:“永遠不要讓夏花看到可以嗎?”
葉甜當著她的麵撕掉了那張紙。
第二次推彆人往前走,她想推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