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一開始就誤解了遲蓮的意思。遲蓮與蒼澤帝君之間是救命之情、知遇之恩,是多年相伴同進共退,這樣的感情當然能夠超越生死,而他卻膚淺地把它理解成了喜歡,用一介凡人的眼光,妄圖度量這千百年的追隨糾纏。
而如今遲蓮說清了心意,惟明也知曉了自己的身份,這份被他藏在心中的綺思終究到了窮途末路,一見到天日,立刻就化作了一捧無可奈何的青煙。
不幸中的萬幸,是除了惟明自己,尚且無人知曉它的存在,他起碼還能與遲蓮沿著原來的身份繼續相處下去。
“王爺,王爺?”
易大有一大早看見他們王爺失魂落魄地坐在院子裡發呆,還以為出什麼事了,忙上前問:“怎麼了?是大國師那裡情況有變?”
“啊?”惟明被他叫回了神,“哦,沒事,歸珩在裡麵陪他說話,我出來醒醒神。”
易大有想起昨晚那場麵至今還心有餘悸。兩人滿身血跡,就像剛從戰場上逃難回來,惟明懷裡還抱著個昏迷不醒的大國師,不讓請太醫也不要人服侍,紮在屋裡也不知道在鼓搗些什麼,搞得他這一宿提心吊膽,也沒怎麼睡踏實。
“王爺顧及大國師的傷勢,昨晚想必沒有睡好。”他回頭望了一眼正院緊閉的房門,溫言勸道,“時辰還早,東邊廂房也都收拾好了,王爺不願讓大國師挪動,姑且移步過去,再多歇息片刻吧。”
惟明擺擺手,示意不用:“不礙事,你有心了。我們過會兒還有些事要談,上午隻怕得去觀風殿麵聖,先叫他們備好早飯吧。”
易大有見他眉心始終微微蹙著,像是心裡牽掛著什麼事,不便再勸,躬身應了聲是,領命而去。
少頃房門吱呀一響,歸珩探出頭來,嘴角頂著一塊鴿子蛋大小的淤青,委委屈屈地道:“帝……殿下。”
遲蓮冷酷如冰雪的聲音從屋內傳出來:“你要是再改不了口,那張嘴就不必留著了。”
惟明:“……”
他頭疼地扶著腦門站起來往回走,預感到以後的日子肯定不會消停:“你們倆心平氣和地好好說話是會引來天劫嗎,非得打架?有那個時間為什麼不能湊在一起研究一下陣法……”
話沒說完,遲蓮和歸珩立刻猶如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下去,滿臉寫著“快給我根繩子讓我吊死算了”,嚇得惟明趕緊順毛:“好好好對不起,我不應該專挑人痛處戳,陣法那麼難,肯定不如學一門武藝前景好,不學就不學吧。”
歸珩悻悻地嘀咕道:“為什麼都失憶了還不放過我們?帝君真可怕。”
遲蓮:“……”
他過去給惟明斟了茶,和歸珩垂手侍立在兩側,一舉一動都是訓練有素的規矩:“先前多有隱瞞,昨夜又害殿下身陷險境,是臣護衛不力,請殿……”
“打住打住。”惟明聽了個開頭就打斷了他,“你不嫌累得慌嗎?天條都犯了還說這些。彆站著了,都坐下說話。”
遲蓮和歸珩在降霄宮內都算輩分小的,上頭既有蒼澤帝君這座大靠山,前麵又有三位仙君挑大梁,一直以來可以說是無憂無慮,仙途坦蕩,生涯中經曆過的最大挫折,也不過就是被帝君抓著學陣法。
他們過了幾千年的平靜生活,還天真地以為這樣的平靜可以永遠延續下去;可誰又能想到,那巍巍有如天柱一般的靠山,竟也會有轟然坍塌的一天。
降霄宮的年輕神君們,有的被迫直麵風雨,忍辱求全,殫精竭慮地設法支撐搖搖欲墜的降霄宮;有的孤身殺出一條血路,不惜背上叛徒罵名,隱姓埋名圖謀東山再起。經曆過生離死彆和踽踽獨行的歲月,遲蓮與歸珩此時再見,心境早已和從前大不相同。
但現在他們中間坐著惟明。哪怕他並不記得前生,隻是隨隨便便待在那裡,就可以在頃刻之間把兩位成熟冷靜的神仙變成會哭會笑的少年仙君,一如回到了昔年在帝君治下的時光。
隻有蒼澤帝君能夠給他們不
動如山的安全感,那是任何神仙、任何法器都替代不了的東西。
“來龍去脈歸珩已經告訴我了,昨晚的事你們兩個也都清楚,現在唯一沒搞明白的就是我為什麼是我。”惟明道,“來,請大國師不吝賜教。”
遲蓮被他的語氣逗笑,搖了搖頭:“殿下彆取笑我了。”
他歎了口氣,語氣中有種如釋重負的鬆快:“事情其實沒有那麼複雜,我帶著帝君仙軀逃出天庭後,在外麵流浪了十幾年,終於尋訪到了一個複生的方法:將帝君的殘魂做成凡人魂魄,送他重入輪回。”
“人間所謂的‘天道輪回’其實就是九天之誓,而九天之誓又是由帝君法力凝結,兩者出自同源,這個方法說白了就是要借助九天之誓的法力為帝君修補殘損的神魂,經過上千年的溫養,最終帶他重歸世間。”
“帝君的神魂雖然被法力遮掩,但比凡人還是要重一些,因此托生轉世後命格特異,往往不是人主就是梟雄,隻可惜前幾世神魂受損太重,所以都是短壽而終,用不了三四十年就要重新進入輪回。”
他看向惟明,格外認真鄭重地道:“人間帝王是天命所鐘,仁君格外受天道眷顧,據臣看來,您的神魂比之前有所好轉,這一世甚至能夠施展法力,可見方法是奏效的。所以為了修補您的神魂,殿下無論如何還是要爭取做皇帝。”
“但陣法一道耗費甚巨,殿下務必以休養生息為要,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刻,千萬不要輕易動用陣法。”
惟明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含糊地“唔”了一聲。
“為了達成目的,殿下儘可以把我當成手中利刃。”遲蓮道,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在您左右護持,絕不會背叛,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又來了。
惟明對他的剖白根本沒有抵抗力,一邊動容一邊犯愁,猶如在冰與火中反複煎熬。他絕望地心想:遲蓮要是不這麼孝順,他現在說不定還能好受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