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明用儘全身的力氣才能控製住自己的手,沒有試圖去按住馬上就要蹦出來的心臟。他整個人仿佛被憑空分成了兩半,理智的一半在想這小子嘴裡果然沒有一句實話,剛才那番說辭一個字都不能信;瘋狂的一半則像抽風一樣來來回回地提出同一個疑問:他真的不喜歡我……不是,他真的不喜歡蒼澤帝君嗎?
昨晚他從歸珩那裡問到的不止是關於蒼澤帝君的消息,還有一個藏在他心裡很久的疑惑:遲蓮的發色和所有凡人妖怪神仙甚至魔族都不一樣,上半截是黑色,從肩頭以下變成銀白色,這種發色到底是天生的,還是如那天偶然提及的推斷所言,是仙人入魔的前兆?
歸珩雖然看上去輕率跳脫,但在正事上還是很可靠的。他思量了片刻,才慎之又慎地道:“他從前是黑發,變成這樣必定是離開天界以後的事。至於入魔一說,倘若帝君確實隕落了,那恐怕就不止是白了一半這麼簡單了;您如今還站在這裡,我想以遲蓮的心性,不至於做出這種事。”
惟明一口氣還沒鬆到底,就聽歸珩嚴肅地道:“他這個樣子,我隻能想到一種可能——”
“法力衰竭。”
“神仙除非天生白發,否則不會像凡人一樣白頭,所謂不老不死便是如此。但如果受了重傷,或者法力劇烈流失,極有可能會出現這種情況,如果放任不管,遲早要走到神魂隕滅的哪一步。”
歸珩板著一張臉,覷著惟明
的神色,儘量冷靜地道:“老實說,如果是全盛之期的遲蓮,柏華偷襲那一劍根本傷不到他。但是他本來就修為受損,在人間又受到天道壓製,恐怕如今隻能發揮出二三成的實力。”
“帝君,白玉京裡草木化形的仙侍有成百上千,絕大多數都弱不禁風,一千年都不見得能提一次劍,而遲蓮是唯一一個以戰功揚名的仙侍。”
“他就是那種背後吃十分苦,但臉上絕不會露出一分的死腦筋,讓他主動示弱估計比要他的命還難受。所以我背後多嘴一句,您從前最心疼他,今後不管走到哪一步,千萬千萬,彆忘了他這一頭白發。”
夏日晴光穿過簾櫳,落在遲蓮肩頭的長發上,猶如皚皚積雪在太陽下閃爍著細碎銀輝。
很難想象這麼漂亮的一個人,竟然會有那麼強硬的一顆心。
惟明不置可否,起身走到遲蓮身邊,像平常一樣順手替他將垂落在胸前的散發理到肩後,而後稍稍俯身,貼近他耳邊輕聲道:“記住你今天說的話,不管以後發生什麼,你最好不要後悔。”
這話乍一聽似乎是在威脅他,可是語氣又不太嚴厲,而且是湊近了放輕聲音,無端平添了一絲繾綣微妙的意味。
遲蓮被他說得一怔,沒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句話說錯了,引發了他這個反應,可惟明卻不再繼續,收放自如地斂起了那種奇怪的態度,變回了他熟悉的樣子,朝他伸手道:“走了,該去吃飯了。”
遲蓮稀裡糊塗地被他拉起來帶走了,並且由於神思恍惚,這頓早飯吃得食不知味,全程都在接受惟明的投喂。最後歸珩實在看不下去,忍無可忍地摔了筷子:“你給我差不多得了,你是沒長手嗎,連夾菜這種事都得讓殿下來?!”
話音未落,一隻小白鳥從半開的窗戶裡躥進來,疾如飛箭,但是錯誤地估計了落腳點,沒有站穩,“嗖”地一頭紮進了歸珩的粥碗裡。
歸珩:“……”
遲蓮非常嫌棄地用兩根手指拈著它的翅膀尖尖,將它化作一封紙箋,掃了一眼,神色沉了下來,對惟明道:“皇帝召見,看來是昨夜東窗事發了。”
觀風殿中,乾聖帝聽完遲蓮回報的內容,久久沒能言語。尚恒覷著皇帝的臉色,趕緊叫宮女在背後給他打扇子順氣,忙活了好一陣子,乾聖帝才陰沉著臉,揮開了伺候的宮人,艱難地消化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朕到底是衝犯了什麼妖孽,這一件兩件的,接連找上門來!”他一開腔就徹底控製不住怒火,把禦座扶手拍的“砰砰”直響,“都是皇後鬼迷心竅,招來了這個禍害!再這麼下去朕還能有一天安心的日子嗎?那仇心危如今可著宮中肆意妄為,以後他要是把主意打到邊境、打到科考、打到田畝上,誰能阻止得了他?大周是不是也要毀在他手裡了,啊?!”
天子盛怒之下,遲蓮也不便多作解釋,隻道:“陛下息怒。”
“朕沒法息怒!”乾聖帝惱怒地一揮手,“好不容易到了隴山,以為總該消停了,還沒住下一天就出了這種事,你叫朕怎麼息怒!”
遲蓮猶如感受不到他的憤怒,平靜地道:“氣大傷身,請陛下保重龍體。”
他越冷靜乾聖帝心火越旺,驚懼怒火交織在一處,氣得一把抄起手邊的杯子,連茶帶水就朝遲蓮扔了過去。
遲蓮腳步動都沒動,微微一側頭,那杯子擦著他的額角飛過去,“啪嚓”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
清脆的碎裂聲更襯得大殿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息不言,隻有乾聖帝風箱一般急促的喘氣聲。
直到此時,遲蓮才終於抬起頭,什麼也沒說,隻是無波無瀾地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平靜到堪稱冷漠,可是其中所蘊含的威壓,竟然令坐在高階之上的乾聖帝瞬間從怒火中清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