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真仙君在旁邊圍觀,臉上罕見地沒有絲毫笑意,忽然道:“我感覺……遲蓮的道途是不是有點過於坎坷了,他怎麼總是碰到這種事?”
帝君聞言,轉頭看向他,兩人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遲蓮由於半躺著,沒看見他們兩個互換眼色,艱難地啃著藥丸子,含糊道:“沒有吧,這次不就是趕巧了嗎?”
顯真看著他那沒心沒肺的樣子都愁得慌:“你是見慣了大風大浪了,但一般神仙五百歲可不是這麼過的,不信你問問歸珩應靈,他們誰跟你似的,遇到過這麼多次性命垂危的險境?”
其實他說的還是太委婉了,未竟之言隻有帝君他們能體會得到:遲蓮每次遇見的不僅是險境,還都是極其容易滋生心魔的困局。如果換做是彆的神仙,指不定一時想岔就走火入魔了,而遲蓮麵對著連環套,竟然還能穩穩當當地走到如今,他自己的心性固然是堅不可摧,但那些比彆人多吃的苦是從何而來,也應當有個分曉才對。
遲蓮作為苦主,並不以為意:“那可能我天生比彆人倒黴一點——”
話沒說完就被帝君輕輕拍了下腦門:“不許胡說。”
遲蓮立刻偃旗息鼓,把半張臉縮進了被子裡:“哦。”
帝君怕他勞神,也不想當著他的麵說這件事的後續處置,便示意顯真他們先退下。等人都走光了,遲蓮又悄無聲息地從被子裡探出頭來:“帝君。”
帝君回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淡淡地問:“怎麼想的?”
遲蓮腦子還有點沒轉過來:“啊?”
帝君道:
“但凡你叫人給我報個信,知會一聲,就不用遭這麼大的罪。”
遲蓮心說原來是介意這個,於是慢吞吞地分辯:“隻是關幾天,又不會真的弄死我,帝君那邊更要緊,孰輕孰重我還是分得清的。再說萬一這是他們的陰謀,故意要擾亂帝君的布置,那我豈不成了彆人手中的刀了?”
“所以你就拿自己的小命去和他們賭?”帝君本來就強自按捺著怒氣,再看他這絲毫不知後怕的樣子,終於還是沒壓住火,聲氣陡轉嚴厲,“你還好意思說孰輕孰重……遲蓮,你的命能論斤稱量,和這些東西比輕重嗎?!”
帝君是有涵養、有雅量的高貴天神,很少動氣,甚至不怎麼說重話,遲蓮幾乎沒見過他發火,突然被這麼疾言厲色地訓斥,人都懵了,緊接著就是難以名狀的酸楚與委屈同時上湧,心比在雪牢時還要涼上半截,立刻掀開被子掙紮著下床,當場就要跪下請罪。
帝君眼疾手快地摁住他:“安生躺著,胡鬨什麼!”
遲蓮永遠也不會把“我都是為了你好”這種話掛在嘴上,用力掙脫了他的手,咬牙忍著心酸,冷冷地道:“我就是這麼胡鬨的人,無法無天慣了,帝君若不喜歡,找那些不會胡鬨的來當你的弟子,我是伺候不起了。”
帝君:“……”
他也是氣糊塗了,好多年沒動過真火,卻莫名其妙地被這件既不關乎三界安寧也不牽連天下眾生的事攪得心神大亂,感覺再這麼折騰下去,遲蓮還沒怎麼樣,他倒是要先養出心魔了。
遲蓮被他堵在床上,下不去,卻也不肯服軟低頭,單衣淩亂地坐在那裡,一身從雪牢裡帶出來的霜寒氣還沒有散儘,人看起來卻像是一碰就要碎掉了。
“是我的錯。”
沒有僵持多久,帝君先歎了口氣,屈膝在床邊坐下,朝著滿麵冰雪、眼淚卻在眼眶裡打轉的仙君伸出手:“你是為我著想,才平白受了這麼多委屈,我不但沒有保護好你,還對你生氣,是我不好。”
遲蓮琥珀般透亮的眼珠凝視著他,那一眼裡似乎含著萬千心緒,卻一個字都不能言明,隻是輕聲問:“是我胡鬨嗎?”
“不怪你。”帝君認命地道,“想鬨就鬨吧,因為我就喜歡會胡鬨的。”
聽了這話,遲蓮才終於肯動彈一下,從床中挪到床邊,寬恕似地埋進了他的懷裡。
帝君抱著這失而複得的祖宗,當真是一句重話都說不得。而偏偏就是這麼個一點虧都不吃的遲蓮,卻甘願忍氣吞聲,在嚴寒的地牢裡一凍十幾天,生怕自己成為他的軟肋,給彆人留出捅刀子的破綻。
“是不是嚇著你了?”
遲蓮搖搖頭,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沒有。”
幸虧帝君不會讀心。遲蓮心說我那些大逆不道的綺思,說出來還怕嚇著你。
多年前青陽仙尊種下的咒語,終於在這一刻突破封印,亮出了尖銳的毒牙。
他注定做不了堂皇皎潔的月亮,隻能是一個卑劣的影子,依依地糾纏月下的行人,引誘他走向更深更黑的曠野,把這短短的一段夜路當做地老天荒的一生。
癡心妄想是大不敬之罪。他才剛脫出雪牢,轉眼又落入了心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