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惟明散衙回到王府,家中下人將他迎進正院,卻謹慎地沒跟著進屋,惟明心中微動,推開房門一看,果然見一個白發身影端端正正地坐在窗前榻上看書。
時近初冬,天色尚未完全黑透,室內一片昏暗,窗下卻還有些許晴光,他像是藏在古舊畫卷深處的美人,似妖似仙,隻待抬眼一瞬,便可令畫外人為之神搖目奪。
他背對著門外,惟明輕手輕腳地走進去,憑空伸手抽走了他的書。然而遲蓮何等敏銳,早聽見了他進門,如常地仰頭看向惟明,被他輕輕一攏,順勢倚進了惟明懷中:“天色暗,小心傷眼,叫他們點上燈。”
遲蓮搖頭笑道:“剛到,隨手拿來消遣的,沒看多久。”
矮幾上擱著茶盞,惟明拿過來喝了一口,茶水還是熱的。遲蓮剛說了一句“那是我的”,惟明就俯下身來吻住了他。兩人氣息交纏,唇齒纏綿溫熱,猶帶著淡淡茶香,而心頭湧動的情愫卻像岩漿一般滾燙,在過去的百年千年間壓抑地沸騰著,會在風月無邊的深夜裡洶湧噴薄,也會在深濃的暮色裡安靜地流淌。
此刻無人打擾,仿佛是從嘈雜忙碌的一天之中偷來的一小塊寧靜的碎片,在舌尖上化開一點甜意。惟明並不急切,被他擁在懷中的遲蓮也很放鬆,長吻終了後依然留戀盤桓,於是就有很多細細碎碎的親吻,散落在舒緩的餘韻中,漸漸地連欲念意味也不剩,完全像是兩隻小動物在互相舔毛。
惟明到最後已經被親笑了,修長漂亮的手指穿過微涼長發,不輕不重地揉捏著他的後頸,低聲回答了遲蓮的前一句話:“有什麼關係,你也是我的。”
這麼一會兒工夫,外麵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遲蓮就在這全然昏昧的光線裡注視著他的眉眼,不必看清也爛熟於心,並不反駁,像是無言地認下了這句話。
院子裡響起了仆婢的腳步聲,小太監江海在外麵敲了敲門,細聲問道:“天色昏暗,王爺可要掌燈?”
惟明這才鬆開手,規規矩矩地坐回矮幾對麵,揚聲道:“進來。”
江海帶著提火的侍女進屋,低眉垂目地給房間各處一一點上燈,不敢亂瞟一眼,末了又問:“廚下已經備好晚飯,問何時擺飯,請王爺吩咐。”
惟明抬手示意他稍等,卻問遲蓮:“今晚東市有燈會,是吃了再去,還是現在過去?”
遲蓮才來此世不到一年,還不了解大周風俗,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十月十五下元之日,天燈節,東市上年年有熱鬨燈會,正好無事去逛一逛。”惟明道,“說起來,按時令習俗,今日該吃些豆沙包子。”
江海躬身道:“回王爺,都已備下了。”
遲蓮便道:“殿下忙了一整天,先吃口飯墊一墊,換身衣裳再出去。”
惟明點了點頭,江海領命而去,遲蓮重新給他斟了杯茶:“殿下辛苦了,心情這麼好,想來今日收獲頗豐。”
“算是有點收獲,起碼知道了衛將軍去世彆有內情,而方天寵心
裡一定有鬼。”惟明簡明扼要地說了提審方天寵的經過,遲蓮凝神聽完,問道:“那殿下為什麼沒有趁熱打鐵,直接叫他當場招供?萬一他回去後想來想去又反悔了怎麼辦?”
惟明道:“方天寵這種人,不見棺材不掉淚,彆看他如今淪為階下囚,心氣兒卻還高得很,我要是顯得太急切,他就敢拿這個把柄跟我討價還價,說出來的話也是三分真七分假。與其花時間跟他猜謎,不如先打掉他的氣焰,讓他認清自己的處境,再去設法套取真相。”
遲蓮點頭讚同:“如果能將這樁把柄拿到手,那麼對康王一派的打擊絕不遜於方天寵失勢。”想了想又道:“殿下心中已經有謀算了?”
惟明卻眨了眨眼,高深莫測地衝他一笑,故意賣了個關子:“計劃是有了,不過還要借大國師的東風。所以今晚特意請大國師屈駕同遊,容本王略表心意。”
其實他想要遲蓮做什麼,不過就是一句吩咐的事。但其他身份和繾綣愛侶之間的分寸截然不同。遲蓮越是與他久處,越能感覺得到惟明對他那種如珠似寶的愛重,大概也是沾染了人間因果,有彆於帝君的深沉內斂,顯得更加溫柔熱烈,令他的心緒也不自覺地跟著輕快起來。
“好。”
他接過了惟明夾給他的又小又圓的豆沙包子,一口咬到其中甜蜜的內餡:“今晚要叫王爺破費了。”
入冬後天氣漸冷,晚間寒涼尤甚,二人出門都換上了厚衣裳,搭著鬥篷,坐馬車到了東市。彼時燈會已經開始,滿街亮堂堂得猶如白晝,歌樓酒肆燈火通明,沿街搭著彩棚,有賣各色彩燈的,也有賣飲食玩器的,而且多作博戲之娛,投壺、擲骰子、撲銅錢、轉盤套圈等玩法不一而足。
惟明一進東市,先從賣麵具的攤子上買了兩張半麵,遞給他道:“人多眼雜,以防被認出來。”
遲蓮雖在紫霄院深居簡出,但發色太過鮮明,長得也太出挑了,而見過的人惟明就更多了,為免被人撞見端王殿下和大國師攜手同遊、有什麼風聲傳到乾聖帝耳朵裡,還是低調一些,不要引人注目為妙。
麵具畫得花裡胡哨,隱約能看出是個虎頭樣式,好就好在戴上後連親爹也認不出來是誰。兩人借著寬袍大袖的遮掩,手牽著手一起沿著長街慢慢閒逛,遇見新奇有趣的東西就駐足片刻。遲蓮從前在白玉京,偶爾也趁下界時到妖族或其他仙洲的街市上走走看看,但很少以此世中人的身份沉浸其中,再加上他又是個對玩樂沒有多大興趣的人,都是走馬觀花,並沒有留下什麼深刻印象。
世間集市大同小異,人間燈會也不例外,賣的東西無非是些自家手製的東西,或是仿的古董字畫,同宮廷器物相比差得遠,但有人作陪就不覺無聊。遲蓮很有興致地一一看過去,走到一處彩棚前時,忽然眸光一動,瞥見了一個很有趣的小玩意。
惟明停住腳,笑問:“看中什麼了?”
守攤的老板見二人通身綾羅綢緞,立刻熱情洋溢地介紹道:“我家祖上是禦供的琉璃匠,這些都是祖傳之寶,精美絕倫,隻賭不
賣,五百文一次,蒙眼投壺,十發中了五發便可任選一件帶走。公子喜歡可以試試手氣!”
琉璃器本就稀少難得,品相精美的更是足以入貢,所以他開的價雖比彆的攤子高得多,但仍有不少人駐足觀望。然而他的條件卻還苛刻一層——投壺簡單,蒙眼投壺中五發就太難了,比用五百文打水漂還要不值得。
遲蓮指著其中一件,惟明順著他的手看去,隻見是一個三寸高、巴掌大的小琉璃件。下麵是紅寶石般濃淡合宜的蓮花座,上頭俯臥著一隻銀鬃金眼的小麒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