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飛馬送信再如何晝夜不息,要將消息從冀州送到洛陽總還是要點時間的,淳於瓊還未等到京中消息的時候,便先看見這大軍駐紮的營地之中來了個重量級的人物。
——一個他絕沒想到會在此時出現在這裡的人物。
高密鄭玄。
黨錮之禍波及鄭玄十三年,令其困居於高密,不可離開寸步,這些年來一直居於洛陽的淳於瓊自然無從得見這位高士。
但能在這樣的陣仗下抵達,隨行數車經文,更能得到盧植倒履相迎的,除了鄭玄也沒有第二個人了。
而鄭玄甫一抵達,他便見到喬琰迎了上去,口稱“兗州喬琰與鄭公告罪。”
這無疑是宣告了鄭玄的身份。
鄭玄也正是她此前與皇甫嵩商議後,著人去請來的。
不過他能親自前來還是超出了她的預料,因為在她寫給鄭玄的信中其實寫的是——
如若鄭公不能親自前來,派出一得力弟子也可。
這也已經足夠讓她開展自己的行動了。
但鄭玄親自抵達冀州,卻無疑是讓她更有把握。
這峨冠博帶的長者一聽她這請罪之言,臉上並未露出任何不悅之色,“你在讓人送來的信裡,已將借我之名的來龍去脈都說得明白了,我又如何會在此事上怪責於你。”
見喬琰起身,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這自言是他弟子的女童,觀其神骨清秀,目光中正,也不由多了些欣賞之意,複又說道:
“為父母報仇,乃為子女者儘孝之當然,你行事又非將黃巾一並打作了逆黨亂臣,而是在長社於兩位將軍手中保全愚民性命,如今為更多人之生死而書信求助,我縱已多年不在外走動,又如何能不親來一趟。”
喬琰忙回了句“鄭公高義。”卻見這長者擺了擺手,“你先不必給我戴高帽,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你,若這回答不能令我滿意,我就算人來了也未必會真如你所願。”
他話是這樣說,但就算是淳於瓊這個最不理解喬琰為何會將鄭玄請來的人,都不難聽出在他的話中,比起威懾,顯然還是閒談的意思更重些,也明擺著在話語裡有些對小輩的縱容。
“鄭公但問無妨。”
鄭玄一邊朝著營寨中走去,一邊問道:“你以何覺得,我有此本事能對張角的太平道學說造成毀傷?”
太平道專攻黃老之學,鄭玄則在儒學深耕,算起來兩方也全無交集,至多也不過是在讖緯之說上有些擦邊而已。
這跟鄭玄此前經曆過的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的言辯並不太一樣。
倘若喬琰說是因為他的名聲而對他寄予希望,那麼他當即轉身就走,絕不停留。
但顯然,喬琰對這個問題並非沒有過考慮,她不疾不徐地回道:“在兗州我曾對太平清領書有些研究,不過希望在場諸位莫要因為我看了這禁書而送我往牢獄一行。”
皇甫嵩當即就笑了出來,“這就得讓子乾好好約束他的部從了,事急從權總是沒錯的。”
喬琰對著盧植拱了拱手,繼續解釋道:“太平清領書與張角的太平經密不可分,其中多有假托星宿,偽借神靈之說。”
她說這話的時候坦蕩得活像是她從未與梁仲寧說什麼“氐、房諸星明亮,分野兗、豫之地”一般,瞧著鄭玄的臉色中似乎對她的用意有了幾分了解,這才又說了下去,
“所以我倒不是請鄭公以經學來駁斥張角的,您長期行教化之事,自然知道於各州黔首來說,周禮也好,左傳也罷,都不是他們能聽得懂的東西,但有一個東西或許是可說得明白的。”
“我聽聞您術算之才絕頂高明,早年間師從扶風大儒,曾與他一道推演渾天之學,馬季長已然仙去,能以渾天星宿之說擊破太平清領書之中虛言的,唯有鄭公一人而已。”
鄭玄一指盧植笑道:“盧子乾與我乃是同門,何不尋他就行。”
喬琰毫不在意發揮一下自己的年齡優勢,露出了個有些可愛的表情,“若論行軍布陣,您不如盧公,若論周天經算,盧公不如您。既要破這世間難得厚重的盾壁,自然要有至為銳利之矛,您說是不是?”
這一比較兩個人都不得罪,反正她還小,就算說得太直接也總不至於被怪罪。
盧植和鄭玄兩人對視了一眼,幾乎同時笑了出來。
這兩人多年不見,此時名字從一小輩的口中被同時提及,也未嘗沒有憶古惜今之感。
“好啊,”鄭玄顯然對喬琰的這個回答頗為滿意,又繼續問道:“你說的這個理由誠然不錯,但要知道太平道之根基正在治太平均,以太平為天道,言及小內之錢財,本非獨以給一人,你又要如何去駁斥此事。”
喬琰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隻是朝著鄭玄問道:“在張角之前,錢財也非均輸,但可曾有如他一般能一朝號令數州三十萬人之人?”
鄭玄道:“並無。”
“不患寡而患不均之說,固然早有所言,但純然公平,反難免令惰怠之人從中牟利,琰倒是覺得此不是根本問題。”
見鄭玄臉上露出了幾分深思之色,喬琰稍停頓了片刻方才繼續說道:“張角能讓此等太平之說遍布四海,我仔細考究,發覺大抵不是因為公正財富田地,而是因為太平天道賦予了壽命。”
“建寧四年、熹平二年、光和二年、光和五年,四場大疫,給了張角此人施恩傳道的機會。”
若非天時助長了人禍,張角絕無可能將太平道發展到此等地步。
符水救治之說放在現代,大約就是平正溫和的藥物配合上了心理療法,以宗教的方式表現出來,也成了張角拉攏起義眾人最有利的手段。
在當時的疫症包含了霍亂、肺炎、出血熱等傳染病的情況下,救治者甚眾這件事著實要打一個問號。
“但琰並非專精此道之人,也不能以我之所以為去認定事實如此,”喬琰說道,“所以我請來了另一個人,這便是我要同張角論的第二場道。”
“聽你說來,此人乃是一位醫者?”鄭玄問道。
喬琰頷首回道:“不錯,還是一位當世神醫。不過我不是以請他來駁斥符水學說的理由請來的。”
她露出了有點窘迫的神情,“我聽聞此人常年四方救人,若我隻說請他來與張角
打個擂台,他隻怕還覺得不如繼續留在家鄉研製新藥,所以我與他說,冀州大戰之後必生大疫,請先生憐惜民生,千萬來此一趟。”
要不是從原本的喬琰記憶之中翻到了這位近來的行蹤,喬琰也不會將主意打到他的頭上。
好在在鄭玄對喬琰的回答滿意,決定留在此地助她一臂之力後,第二支前去尋人的隊伍也帶回來了個好消息。
他們將華佗給接來了此地。
華佗祖籍兗州沛國譙郡,算起來還跟曹操是同鄉。曹操此前就猜喬琰往那裡去顯然不是去他家找人的,在被皇甫嵩從廣宗調回後,正好見證了這個解釋。
“原來你要尋的是元化先生。”曹操摸了摸他的胡須,“以他的醫術去對張角的符水,倒是真有可行之處。”
此時還沒有將華佗、董奉和張仲景三人並列為建安三神醫的說法,但曹操既跟華佗是同鄉,就不可能沒有聽過他的名號。
固然醫為方技,在古時為賤業,但醫術到了華佗這等水準的,不知有多少人要將性命寄托在他的身上,的確是要對其恭敬相迎的。
也幸好喬琰的運氣不錯,華佗這兩年間並未外出,而是將前些年於揚州徐州等地遊醫的經驗整理成冊,現在聽聞恐有大量病患,這才趕了過來。
更幸好華佗這人雖極其厭惡為人所役使,甚至在後來曹操征召他去醫治頭疼病的時候還敢拿喬,卻總算還是很符合當時之人的心態的,在眼見此地還有鄭玄在此之後,他的口氣便變了。
在喬琰著人將曲周、廣宗二城內貯存的符水送到華佗麵前後,他更是一門心思地撲進了研究之中。
顯然這位神醫已經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暗示了他的選擇。
喬琰大鬆了一口氣。
“我在廣宗處理黃巾俘虜的時候,聽說你要與張角力辯三場,還真當你要與對方清淡闊論,擔心得很。”
曹操留意到了喬琰的這個表情,不由笑道,“現在想來,你這人年紀雖小,卻有雷霆之動,屬實是個務實派的忠實擁躉者,哪裡會真跟人就在台上你一句我一句的。”
“世叔就不要笑話我了。”喬琰拱手討饒道:“說來說去還是琰年紀尚小,學識不精,隻能以借力打力之法三麵擊破,可算是個劍走偏鋒的捷徑。”
“你這話就說錯了,”曹操臉上認真之色不似作偽,“我倒是覺得你這不算劍走偏鋒,而當真是可行之法。”
“而能有此等洞徹眼光,有此等尋人決斷,尤其是請鄭公前來還極要膽魄,若你這都是學藝不精的孩童之舉,我曹孟德豈不是要羞慚到地裡去了。”
曹操見自己這坦然之言有些將她嚇到的意思,又換回了先前略帶幾分調侃的神情,“不過說來,我還好奇一件事。你這辯法三回,第三回去尋的人我是知曉的。可這又能如何對張角造成打擊?”
在從下曲陽往廣宗方向趕路的時候,曹操就已經問過,喬琰到底為何要讓徐福去尋冀州境內的佛寺。
現在既然前兩場都已經在“參賽人員”上有了定論,那麼想來她也不需要在第三場上再做出什麼隱瞞了才對。
“第三場可能要比前麵兩場更歪門邪道一點。”喬琰回道。
“……?”曹操不太理解她這話。
他隨即就聽到在喬琰的嘴裡蹦出了個他還真不理解的詞,“世叔可以將第三場理解成鑒抄吧,總之就是從道德層麵上的打擊。”
“此為何解?”
“張角的太平道體係是從佛宗那裡借鑒過來的,有現成的宗教體係可用,自然要比他自己從頭研究容易得多。可若是太平道認為己方學說渾然無缺,又為至高天道,那麼為何要做出拾人牙慧之事?”
“所以我說,這是個歪門邪道。”喬琰對自己的做派很有
認知上的自知之明。
但渾天星象和術數演算是科學,大疫麵前的醫治手段是醫學,在駁斥框架上搞點離譜手段,顯然也沒人會覺得這是什麼問題。
再說了,她畢竟還是個孩子。
有些時候還是可以打打年齡牌的。
更何況要如何引出這三個辯論的議題,還得看她與張角如何正麵對擂。
算起來,就算因為鄭玄和華佗的陸續到來讓她的壓力減輕了不少,也難以避免這著實是一場硬戰。
在她與張角約定的三辯之戰時限到來之前,第三方助力也抵達了曲周。
徐福顯然沒有辜負她的期待,將人帶來了此地。
這少年抹了把頭上還未徹底消下去的汗,平複了趕路後急促的呼吸,方才說道:“在下未曾辜負女公子的期望,將那佛寺中的主持給請來了。”
雖然喬琰說是說的什麼直接將人捆來也無妨,大不了就是用些暴力執法的手段,但徐福的腦子又不差,他怎麼想都覺得喬琰是要讓其派上大用的。
若是此人因為被強製擄來而生出什麼怨懟的情緒,在關鍵時刻對她做出了什麼不利舉動,豈不是要讓她的計劃功虧一簣?
所以原本應當第一個抵達的徐福卻成了最後一個來的。
他窩在那佛寺裡學了不少東西,依靠著優越的學習天賦將這佛寺裡的一冊經文儘數誦讀理解了,更允諾要替這位禪師翻譯兩卷經文,方才將人請來了這裡。
然而在將人帶來後他又覺得自己這麼一耽誤時間,好像錯過的東西有那麼一點多……
比如說廣宗和曲周之戰已經徹底結束了,他原本還想著給喬琰牽馬墜蹬,卻連那帥旗剛立起來的時候都沒見著。
再比如說他回來之後才跟喬琰說上了兩句話,便看到她被鄭玄給叫走了。聽聞那位經學大師對女公子的計算能力頗有見獵心喜之意,現在直接抓了她當助手。
再再比如說——
典韋一把拍在了徐福的肩膀上,差點沒將他給直接拍到地下去,這家夥卻一點沒有對自己力氣的自知之明,說道:“得虧你還記得回來,你若是回來得再晚一點,那連建造這辯論高台的機會都沒了。”
曲周之戰,那張梁直接因為張角的被擒和一封其實也就他認得全字的信,直接開城迎敵了,導致原本還想要大展身手,靠著殺敵來博個軍功的士卒都沒了用武之地。
這些人乾脆將力氣給用在了建造高台之上。
至於為何不放在曲周城中,而在城外,自然是為了容納下足夠的觀眾。
在辯論這一日,廣宗、曲周二城中深受張角太平道學說影響的黃巾士卒都被拉來了此處,而在外圈則是盧植與皇甫嵩的部下。
喬琰眼見這樣的畫麵,不由在心中一歎。
這世上的仁慈都不是一句空口白牙的話,倘若她不能在今日將張角成功拉下神壇,她毫不懷疑皇甫嵩會立刻下令將這些俘虜誅殺以免後患。
整個冀州地界上的黃巾並不隻是這兩城之中的數量,但這些人也必然會在隨後成為漢軍刀下之魂。
這也是維護大漢統治的必然之舉。
而此地或許取代這高台的便會是以黃巾頭顱鑄造的京觀。
所以她隻能成功,不能失敗!
她在今日晨起的時候還與係統說,這正是她要給自己封侯加上的一道籌碼,可當真處在這高台之上,望進周遭冀州黔首的眼神之中的時候,她卻一時之間也無法想起那個目標了。
也正是在此時,身上還帶著鐐銬的張角被帶了上來。
喬琰和張角之間的辯論之約,是在皇甫嵩和盧植的親眼見證之下訂立的,也就自然不會在這半月間在夥食上對他有所虧待。
也或許是因
為對太平道學說的維護,張角心中也淤積著一口氣,更讓他看起來也隻是比此前被捕之時稍顯清瘦一些而已,在精神狀態上還是頗佳的。
他一步一步地朝著高台中間走來,走到了喬琰的麵前。
他這多年間號為大賢良師的傳道之舉所賦予他的特質,在此時依然顯得極其鮮明。
喬琰也聽得到,在張角出現的時候,因其精神領袖的地位,固然後方站著的就是漢軍,也並不影響在人群之中發出的擁躉高呼之聲。
在這些人中甚至還有她剛來到此間便接觸到的兗州黃巾渠帥梁仲寧,有開城投降卻還是覺得他的兄長不會輸的張梁。
但這些聲音並沒有讓她的心神有任何的過分鬆懈或者緊張的情緒。
她隻是目光凝定地看向了張角,開口說道:
“半月之期,勞駕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