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自然是出於“訪友”的需求。
而後者,正如他在昨日找上門的時候乾脆利落坦言的那樣,他想同樂平做一做那釣竿的買賣。
當然,如若樂平還有其他東西可以與東海麋氏之間達成交易,也自然都可以談。
麋竺未嘗不知,自己先將信息給兜了底,對一個巨商世家出身的人來說,已是一個完全不應該犯的毛病。
按理來說他也大可以打著個要往樂平一遊的旗號。
可惜他一來沒有一個名叫戲誌才的好友,二來也被喬琰在另一頭放的個強力競爭對象給打亂了計劃。
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向來如此。
東海麋氏固然家財萬貫,門客盈戶,也不能改變這是一支駐紮在徐州領地上的勢力這一事實。
他所能給喬琰提供的幫助無外乎就是錢而已,但在如今的時局下,錢顯然沒有當地勢力的支持來得有用。
他也直覺在樂平能讓他視為交易對象的,或許並不隻是一根特殊構造的魚竿而已。
然而此時騎行於馬上的喬琰卻在想著——
在這位東海巨富還未成為劉備錢袋的情況下,她也未嘗不能將他用一用。
她甚至還不必需要麋氏將妹妹給投資出去,簡直是個天下頭號良心的被投資對象。
何況對現在各項發展深受錢財限製的樂平來說,實在是沒有什麼彆的東西比錢財有用,她也必定會因此維持好跟對方之間的合作關係。
好得很呐!
不過說起來,她用來挑動王氏尋上門的東西也不是隨意選的。
即便沒有麋竺前來並州的情況,她也會想辦法和王氏這項展開合作的。
要說那蜂窩煤中到底是加了什麼東西,說特殊也不過是針對現在來說的,若放在現代並不是什麼難理解的,便是硝酸鹽這等助燃劑。
極為湊巧的是,如汾水這等河流下遊的土地,因汙穢排放的問題,大多呈現出一點硝土的狀態。
褚燕和趙雲領著人跟白波賊交手的時候,也順便按照喬琰的吩咐收集了一批回來,完全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後便以草木灰和硝土製作出了一批硝酸鹽,混入了蜂窩煤之中。
至於麋竺提到的魚竿,卻著實是個讓她有些意外的交易項目了。
她本也隻是想著讓麋竺越發確定樂平是個潛力股而已,卻沒想到他連交易之物都先鎖定了一樣。
戲誌才手中的釣竿和如今時代的魚竿確實是有些區彆的,因為其上多了一個特殊的輪軸裝置。
正是這個在現代被稱為魚線輪,唐宋時期被稱為釣車的東西,得以讓魚竿上的線可以多拋出一段距離,通過輪軸的收線依然保證在魚上鉤之後還能被拉扯回來。
說起來喬琰會折騰出這東西來還是個意外。
誰讓戲誌才在此前喬琰不需外出的時候也難免空閒,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虛空釣魚潁川好友的事業始終沒取得突破性的進展,以至於他沉迷上了實際的釣魚。
但這家夥不知道是個什麼空竿體質,日常操作就是釣魚半天,魚簍空空。
本著關心自家謀士心理健康的需求,喬琰想了想,憑借著自己此前對古畫上頻頻出現的釣車印象,將其複刻了出來。
她琢磨著,若是在岸邊釣不上魚,用這種能支撐長線釣魚的方式總是沒問題了。
因拋線對力量控製的需求,還能繼續順理成章地拖上戲誌才加入到樂平的鍛煉大業之中。
簡直再好也沒有了。
誰知道這東西何止是滿足了戲誌才的需求,居然還將另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給釣了上來。
不過想來也對,魚線輪的一項重要應用正是海釣,而徐州臨海,以麋氏的商業頭腦,會將主意打到海域裡著實是一件順理成章之事。
但此物隻是個技術買斷的問題,隻要給麋竺一個成品,彆管他能不能弄懂其中的原理,他隻要將其複刻出來卻不是什麼難事。
也得虧這位麋氏子弟,多少有些顧念到先前救命之恩的緣故,若是他稍微心黑皮厚一點,直接去將戲誌才的魚竿偷了就是,哪裡還要來找她談生意。
如此說來,她還得另想一個跟對方能長期展開,且能保持和樂平之間關係的買賣。
在這番思忖之中,她就難免有些忽略掉某位奇才。
但郭嘉對這種人身安全能得到保障又頗為自由的觀察環境,其實還挺滿意的。
更讓他滿意的是,從喬琰的表現來看,戲誌才明顯沒有將他的情況過多地說給喬琰聽,這樣說起來,這家夥在信中的種種說辭,可信程度也往上翻了翻。
那麼現在就讓他看看,樂平到底是何種麵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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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否是郭嘉的錯覺,在他跟隨喬琰踏足此地的時候,便感覺到此地的氣質與同等規模的縣城大有不同。
當然此時他還並未踏足縣城,隻走在縣城之外的大片農田田埂之上。
但這緩行的一路正見農人往來,麵容上展現出的精氣神,和遭逢過戰禍與饑荒的地方截然不同。
在與他們擦身而過的時候,除卻見到縣侯所表露出的恭敬而退避到一旁之外,抬眼朝著喬琰看來之際,眼中流露出的情緒分明可稱之為孺慕。
這是一種並不多見於黔首和享有萬戶食邑的列侯之間的表現。
此時田中的小麥已經收割完畢,正是為冬小麥籌備的時候。
因著九月下旬便要開始播種冬小麥,在此之前,這些縣民需要完成每戶地裡的翻犁工作,故而郭嘉看到的就是隻剩了根係還在土中狀態的麥田。
雖然田中無有小麥生長,但瞧著這田間勞作之人的神態也知道,今歲的收成大約不錯。
他又順著這一片幾無視覺阻擋的田地朝著遠處望去,便看見了被梳耙齊整、溝壑縱橫的山田。
原本種植在山田之上的,大概就是戲誌才在信中屢屢提及的薯蕷,但現在這些東西也同樣已經被收獲了個乾淨,隻剩下了一片留待明年播種的土地。
同樣是因為這種毫無遮擋的狀態,郭嘉得以清楚地看到,在更高處的位置,赫然樹著一道長長的牆壁。
因間隔著太遠,他隻能隱約看到這道牆壁不太像是以磚石堆壘起來的,也不像是在如今鄉間最為常見的土牆,隻可惜一時半刻間他也辨彆不出個所以然來。
而在這特殊的牆壁之內,涇渭分明地形成了兩個部分,其中的一半屋舍似乎隻有一層,自這山下田埂的方向看來,隻能看到個屋頂的尖,而另外一半卻頗有些塢堡的意思,起碼也有個三層。
那矮的看不見屋子外牆,高的卻能看出,其外壁和環繞外側的牆壁稍有些相似。
郭嘉正看得有些入神,忽然被麋竺拉了一把,帶到了一旁。
他將目光收回到近處,這才發覺遠處有一隊勁裝的兵卒正在順著田埂跑動靠近。
他方才若不退開,一會兒便要擋住這些人的路。
他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這一隊人中為首少年的臉上。
他琢磨著這位喬侯是不是因為自己年少有為,故而也在人手選拔上也傾向於同齡人,否則為何會選拔同樣隻有十三四歲年齡的少年入伍。
不過這少年倒也不太尋常。
他通身的氣息冷得出奇,明明此時還是秋日,卻在他身上有一種酷似嚴冬的氣息。
倘若郭嘉並未感覺出錯的話,這少年年紀雖小,卻必定見過血,還得是一種正麵搏殺的見血。
唯獨在經過喬琰身邊的時候,他眸光動了動,領著隊伍停留在原地,口稱了一句君侯。
“彥材,還剩幾圈?”喬琰問道。
少年比劃了個三後便看到喬琰對著他擺了擺手示意他繼續前行。
他也並未對喬琰的客人有任何的好奇,隻整了整額前的汗巾便繼續朝前跑了出去。
比起這位的冷臉,他身後一眾跟著拉練的士卒就無疑要看起來熱情得多。
隻可惜領頭那位的脾氣,自他來到樂平開始便已經被眾人所熟知,擺明了就是個將自己可以往死裡練的存在。
若不是他說什麼父親說過生子當如喬燁舒,對喬琰的話堪稱言聽計從,他們都生怕這位會先將自己的小命給折騰沒了。
這一行人很快消失在了喬琰和郭嘉等人的視線之中,他們也很快抵達了樂平的縣城之下。
讓郭嘉有點意外的是,整個樂平縣中成員表現出的高戰力和尚武的風氣,並未讓這縣城的城牆有所加高,好像還是幾年前修建成的狀態。
但想來也對,有這等名為訓練實為巡邏的隊伍,也著實不需要在城牆上做出什麼額外的防禦。
他跟隨著喬琰踏入縣城,這一眼便覺這城中的整潔程度讓人眼前一亮。
倒不是說什麼家家戶戶都可用青磚砌牆,而是這屋舍邊角沒有尋常人家的器材垃圾堆積。
房子還是那種房子,路還是那種路,卻給人一種精神煥然,朝氣蓬勃的觀感。
也正是在此時,郭嘉看到前方的巷道交接處,有兩個孩童跑過,手中隨著秋風吹拂而轉動的正是風車。
這材質輕薄的風車,大約便是戲誌才在信中提到過的以樂平侯紙做成的風車。
他原本還覺戲誌才在信中這麼寫多少有些誇張,誰讓對方即便是給好友贈送也隻送出了寥寥無幾的數目而已,再加上喬琰的財不露白想法,讓郭嘉當真以為樂平侯紙的造價不菲。
但今日一見,這庭前孩童執風車過,風車為樂平侯紙所做,居然還是個寫實。
而被風吹動的可並不隻是孩童手中的風車,還有一張飄搖飛起來的紙。
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個緣分,那張紙被又一陣勁風一帶,直接卷到了郭嘉的臉上。
貼了個正著。
他當即伸手就去將這紙從臉上取下來,也在這動作中下意識地朝著紙上一目十行地看了過去,發覺這還是一張問答。
就是這名為張牛角的答題人屬實是學習學得讓人有點眼睛疼。
一眼看去這紙上的錯誤答案竟舉目皆是……
但還不等他想抒發兩句,這紙張如此使用是不是有些浪費,便聽到兩人的對話之聲。
其中一人邊走邊怒喝道:“我在溫書呢,你這突然出現的嚇我一跳,現在若是找不回來那卷子我跟你沒完。”
“我說你是怎麼想的,”另一人笑道,“我聽說你這次居然將君侯的燁字都給寫錯了,恰好卡在了不合格的界限上,若是讓喬侯知道非得讓你退學。”
先開口的一人,以郭嘉判斷顯然就是紙張的主人張牛角。
他聽了對方的話,居然好一派信誓旦旦的語氣回道:“我這不是不會寫,我是對大漢火德存在景仰之心,不敢輕易落筆而已。”
“你瞎說,你昨日央我給你做一份烤魚的時候,傳過來的紙條上可沒漏一個火字。”
這兩人一邊說一邊從小巷裡拐出來,迎麵就撞上了喬琰一行人。
眼見自己的試卷被拿在喬琰身邊的陌生青年手裡,張牛角當即就表情一僵。
“喬……喬侯?”
喬琰捏了捏眉心。
這些個活寶!能不能彆在這個時候丟人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