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自然。”衛覬想都不想地回道。
既然要讓彆人來幫忙,必然是要讓人吃飽飯的。
以他所分析的白波賊劫掠必然性來看,這次行軍所持續的時間甚至可能不會超過十天。
這支出衛氏承擔得起。
“第二件事,我若得白波賊,必定也得如先前對黑山賊這樣實行教化管製,以免再有不義之舉,但樂平地界上能擔負起教授之事的人不多,聽聞衛氏家學鼎盛,想請衛氏借兩個人給我。”
“這也不難。”
身為衛氏的嫡長公子,衛覬是有這個決定的權利的。
“那就沒了,明日我會讓人領兵前來的,衛大公子可以先在營中暫住一夜,或者先行返回衛氏。”
衛覬不由有些瞠目。
沒了?
他都已經做好喬琰要獅子大開口的準備了,卻沒想到從她這裡聽到的條件隻是如此而已。
但她為縣侯,也為一軍統帥,絕不會在這件事上跟他開什麼玩笑。
這顯然正是她最終敲定的條件。
衛覬當即再行拜謝後回道:“我在軍營中尋個落腳處即可,多謝喬侯援手之舉。”
謝什麼謝啊,喬琰心中腹誹,還有個三四五六過陣子再說。
但現在自然是好一番賓主儘歡地將人給送了出去。
----------
而衛覬一走,喬琰便重新將注意力回到思考這行軍獎懲製度的問題上。
原本她還可以再糾結會兒。
但她既同意了衛覬借兵的請求,那麼她麾下的隊伍和前往河東襲掠的白波賊必定再有一戰。
這樣說來,她就最好是在這一趟出兵之前,將這賞酬製度摸出個框架來。
固然因為她這兩年間在樂平的治理建設工作,如今這些個跟隨她出戰的士卒大多對她敬重有加。
可要知道,在作戰所麵對的生死問題麵前,名望是最不能夠進行消耗的東西。
一次兩次還好說,安全性高的極小規模作戰也尚可,但要人真正從並州踏足河東郡內,在明麵上是替一方士族來保衛財富出兵,這就不能隻靠著所謂的名望了。
喬琰筆尖一轉,在紙上留下了首功製三個字。
首功製的“首”並不是首要的首,而是首級的首。
漢朝的軍功製度如同絕大多數律法的情況一樣,承襲的是秦朝的製度,也即從商鞅變法開始提出的“計首授爵”。
但秦朝的“計首授爵”是相當嚴謹的,比如說超過一定級彆的軍官要帶著手下獲得戰功,不能自己一味去貪砍殺人頭,比如說不能砍殺平民來冒領功勞,而且要從發髻到喉結完結,防止以婦女兒童來冒領功績。
可到了這東漢末年,原本還有的懸首三天公示期,以及以上的規矩,已經很難被執行了。
因而才會出現董卓路過潁川陽城的時候,將在二月社節活動的男性全部砍頭,懸掛在車轅之上,歌呼而還,說成是剿滅賊寇所得的情況。
這便是殺良貪功。
然不可否認的是,縱然首功製有其弊端,喬琰既然暫時不可能脫離漢朝製度體係,以她如今隻有列侯爵位而無實權的階段,也暫時無法給出增秩、遷職和拜爵的這些個封賞,那麼首功製繼續實行,且以人頭對應具體的物資獎勵,就是一件在所難免的事情。
這也是最符合當今社會情況的製度,在如今的階段並不適合做出挑釁式的改變。
不過,她不打算盲從原本的製度。
她落筆又寫下了幾個字。
【以俘虜代首、前後列編隊、輔表現論功、設立督戰隊。】
以俘虜代首,這不難理解。
若是隻以首級論功,比如說按照明朝的製度,一個頭顱價值紋銀三十兩,以如今時代下兵卒在物資和金錢上的匱乏,他們絕對做得出這樣的事情——
隻要喬琰敢給人頭定價,他們就敢將敵方殺個片甲不留。
可她不僅缺戰功,還缺人口,若真按這麼個規定,一場戰事結束她絕對看不到幾個俘虜活人,隻能看到一摞的腦袋。
這絕不利於她發展治下的人口。
而以俘虜代首的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在如今這種誰給一口飯吃就為誰而戰的環境下,個體的倒戈加入敵方,在戰場上並不是很難做到的事情,說不準都不用經過什麼思想馴化,這俘虜就能抄起武器協助己方作戰了,比起在戰場上現割首級無疑有效率得多。
想想頸骨的硬度就知道,要在臨戰之間砍下首級是一件多艱難的事情。
這也正是為何喬琰要寫下這句【前後列編隊】。
這個想法在曆史上有一個參考,正是明朝的抗倭名將戚繼光。
明朝的軍功標準在洪熙、宣德年間之後從原本的軍功表現體係轉為了以人頭論功。
二者皆有弊病。
前者在宋朝時候就出過典型,比如說童貫就可以用懷疑彙報真實性的理由,讓韓世忠臨陣斬殺西夏監軍駙馬的功勞隻升一級,而後者的弊病在跟倭寇的對戰中也一覽無餘。
所謂“合戰先以數倭蹈陣,勝則群擁以進,不勝必俟我兵爭奪首級而乘之,故常勝。”③
這話說的是,因首級可以換錢,倭寇就先派出一部分可以犧牲的人在前,趁著明朝軍隊在爭奪首級的時候一擁而上。
誰讓在臨陣之間的種種變化,都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情,若是貪墨一個首級的效益,必定導致戰陣的紊亂,反而讓敵方有了可乘之機。
在這方麵戚繼光給出了一個可行之法。
他在南方抗擊倭寇的時候,訓練出的是前後隊的鴛鴦陣,所有手持長兵,包括長盾牌長槍等武器的士卒,嚴禁攜帶割首級專用的解首刀,由後方手持短兵的士兵來做這件事。
在一個首級三十兩的情況下,持長兵處在最危險的位置,也是完成殺敵的士兵,會拿到其中的二十兩,由後方配合掩護和割首級的其他士兵分配另外的十兩。
這就確保了不會出現推進過程中為了爭奪首級而亂陣的情況。
喬琰打算也按照這種方式逐漸形成編隊。
這當然不是個一蹴而就的過程,尤其是,在她現如今的隊伍中其實還沒有合格的長兵前列。
不過這也無妨,先將製度框架定下總歸是沒錯的。
與這【前後列編隊】配合的正是喬琰所寫的第四條【設立督戰隊】。
當然,具體執行這一條的時候,到底是參考戚繼光所用的令親兵佩戴“取功”標誌協助割首,完成本部的記錄,還是隻采用文字記錄的督戰隊,可以在隨後實戰中慢慢摸索。
最後剩下的一條【輔表現論功】則是對首功製度上再做出一個輔助說明。
在雙方的交手中,除了斬殺敵方的小兵之外,還有幾個尤其特殊的情況,比如斬將、奪旗、先登等等。
屆時這些特殊的功勳都在首功為主的基礎上分門彆類補充就是。
喬琰心中有了盤算,又將此番交戰中的情況若是給出賞賜需有多少做了個評估,這才將趙雲、張楊、褚燕等人喊了過來。
在聽到喬琰並未因為此番定計造成的己方優勢,而放棄給出足額賞賜,甚至想借此給隨後一個標準的時候,幾人的目光不由一亮。
沒有人不喜歡大方的上司,而糧食獎勵無疑是讓人歸心之法。
這對他們這種統兵之人來說也實有好處。
趙雲想了想又問道:“如君侯這樣說,不知以一個人頭多少米糧為記?”
在他們進來之前,喬琰就已經將這個問題給算明白了,此時自然不需有什麼猶豫,果斷回道:“三十石。”
一旁的徐福稍一計算便知道這確實是個合適的數量,當即讚道:“此數甚妙。”
這種獎懲製度在喬琰深知樂平庫存的情況下,已不必再從謀士中征求同意。
所以她也隻是寫了封信,讓侍從自這平周縣城往樂平跑了一趟,告知程立,讓他先將充當賞賜的米糧給預留出來。
而後,在這允諾衛覬分兵協戰的出兵之前,她便將士卒給儘數叫到了軍營之外的空地上列隊站定。
加上褚燕先前率領遊擊的隊伍在此時全部合兵,她麵前的兵卒足有三千人之眾。若連帶上攻打白波賊獲得的俘虜,就成了差不多五千人。
喬琰尋了個山坡稍高處站定朝著下方看去,恍惚有種自己在開高中晨訓的感覺。
還是人數翻倍的版本。
不,倒也不必如此。
她按捺下了這種奇奇怪怪的想法,看著麵前的樂平士卒開了口。
此時比起她一度在縣衙前的說話圍觀人數更多,她也沒有喇叭在手,但好在,有隊列之中的傳訊士兵替她將話往後傳,足以確保站在最後一排的士卒也能聽清楚她要說的話。
隻是這也意味著,她在開口時候所說的話必須做到足夠簡短有力,以防出現什麼誤解的情況。
“三方對抗白波賊一戰,殺敵共計一千五百人,俘虜敵眾兩千人。”
這是戰功!
先調動起情緒來!
雖然有意放跑了些人,這個戰績放在如今也絕對拿得出手了。
不過這不是喬琰要說的重點。
她繼續說道:“此功不在我,而在諸位。”
“我欲以此戰為例,往後循之,殺一人與俘獲一人同價,賞糧三十石,詳細論功之法隨後頒布。”
“我方出戰共計三千人,因先前製度不明,此戰之功不予詳算,凡參與此戰之人,每人賞糧三十五石,返回樂平後領取。”
三十五石!
因她此時的斷句停頓,也因著傳訊士兵的呼喊聲,那“三十五石”的獎勵數額之聲,竟宛然一股朝後擴散而去的浪潮。
喬琰站在高處,足以將下方之人的表情儘收眼底,也清楚地看到了他們在聽到這筆獎勵時候的喜悅和意外。
三年樂平經營,她從未說出一句不曾兌現之言,更讓人絕不會懷疑她這話中的真實性。
三十五石!這是以一壯丁的勞力,在大漢畝產三石的平均情況下,他依靠種地所能獲得的收成的一半。
可種地還要繳納稅賦呢,這三十五石便是徹徹底底的三十五石!
那麼為這樂平良民的身份,為這筆不菲的作戰獎勵,他們就算是為喬侯馬前卒又有何妨!
她隨後頒布的對此戰中殞命之人所給出的補償,同樣有著在他們看來足夠合適的數額。
而還不等他們平複激動情緒,就聽到喬琰說道:“此前三戰未儘其功,如今需你們中以千人出征河東,攔截白波賊往河東方向的劫掠。”
“論功行賞之法相同,然危險更甚。”
“不知在場諸位之中,可有敢從此戰之人!”
千人?他們這些人,加上那些心思也活絡起來的白波賊,可足有五千人!
隻出千人這是看不起誰呢!
還不等喬琰這“敢從之人”四字落定,她便聽到了一聲聲並不齊整卻氣勢驚人的聲音。
“君侯——我等願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