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因為,規則。
董卓為禍長安之時,甚至為了將財富聚斂在自己的手中發行出了董卓小錢,將關中地界上的民眾對於貨幣的信賴在一夕之間摧毀了個徹底。
而後喬琰來了,帶著她始終堅持的五銖錢政策從涼州而來,讓貨幣與貨物在三州之地上快速形成了循環,將岌岌可危的長安經濟又給拉拽了回來。
這是金錢的規則和信任。
隨後的律法五刑框定是規則,官員選拔考核是規則,限酒令的推行也未嘗不是一種規則。
這些規則並不是將他們束縛在條條框框之中,反而是以一種另類的方式將他們保護了起來,也讓他們確信,當他們並不跳脫出這規則的時候,他們便能憑借著自己的雙手繼續往上攀爬。
而這每一條規則的末端都把握在喬琰的手中,仰仗著她麾下的文臣武將以及兵卒力量得以推行,也讓她遠比劉姓宗室出現在天子的位置上,更能讓他們感到居處長安的安心。
可偏偏,有人非要去鏟除這樣的存在,意圖用那些腐朽陳舊的製度來取代掉大司馬一步步的付出!
即便那方法最終沒能成功,也並不妨礙他們此刻裹挾著一種隨時可以噴薄的熱切情緒。
倘若喬琰成為那個天下主宰,便再不會有人能將她拉下台了吧?
他們……也能繼續著現在這樣的生活了吧?
那就算當他們應和著劉協的問題,發出一句“大司馬即位”的呼喊之聲的時候,縱然要被人扣上謀逆的罪名,那又有何妨呢!
當所有人同罪的時候,他們之中最膽小的存在也有了發出聲嘶力竭之聲的勇氣!
“大司馬即位!”
“我等支持大司馬即位!”
“……”
榆娘目光怔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幕,明明她來到長安也沒多久,現在坐在一個陌生人的肩頭,是該當稍微收斂一些舉動的,可誰若置身其中卻還能保持著鎮定,那便當真是個神人了。
關中地界上的變化在這一刻重新浮現在了她的麵前,每一樁每一件都有著曆曆在目的清晰。
於是在這片聲浪的頂峰,她也緊跟著扯起喉嚨喊了一句:“請大司馬為天子!”
這便是那些原本身在紫宸殿中的天子臣子出現在此地的時候,聽到的最為激烈的回應。
那早已衝破雲霄的長安百姓之聲,以一種不容抗拒迎麵而來,甚至讓人分不出其中的任何一聲是由何人發出的。
他們唯獨能聽到的,也隻是在有人讓出了一條路後,站定在最中間的劉協朝著他們看了過來,問出了一個直擊心扉的問題:“諸位,你們聽到這個聲音了嗎?”
那是很多種不同的聲音。
卻好像有著同樣的一個含義。
就連作為被他們支持之人的喬琰都無法對這些聲音做出阻擋,至多就是在此地調動了長安兵力維係住秩序,以免這蜂擁而來的人群造成了何種踩踏事件。
可即便已經是稍有秩序的狀態,這樣的場麵還是給這些朝臣帶來了一種無與倫比的震撼。
聽到了。
他們聽得清清楚楚。
站在最前頭的黃琬更是已然麵色一變。
這些交相呼應的聲音彙聚成的浪潮一並湧入了他的耳朵,讓他在這一刻感受到的其實不是那種眾望所歸的趨向,而是一種……說不出的可怕。
在這群情激奮間,黃琬不免下意識地朝著喬琰看了過去。
要他看來,今日這出戲碼的主角並非劉協。
劉協不過是手持玉璽的大漢象征之一而已。
隻是引發這長安民眾聲音的一個引子!
這個角色可以是由劉協擔任,但也可以是彆人,比如已經從喬琰幾乎言聽計從的劉表,比如被劉表留在這長安城中的劉琦,甚至是他們那位已經透露出幾分垂喪憊懶之氣的陛下。
所以真正的主角,應當是這位隨時可以引領著長安,乃至能被她掌握的九州地界上的百姓揭竿而起的大司馬喬琰!
即便她好像是被這片浪潮裹挾著往前,以一種未曾預料到的方式被繼續往前推了一步,像是這出大戲之中的被動參與者,也絕不能忽略掉她的主角位置。
黃琬的目光透過這些人群恰好對上了她的目光。
她當然不是在看著他,而是在看著這些為她而發聲的人,可這並不妨礙黃琬清清楚楚地捕捉到,在她此刻望向這些民眾的目光中,他竟看不出任何一分對自己即將被推舉上那個位置的惶恐。
這是不應當的!
取代天子這種行徑,即便有昔年流傳下來的那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有曾經當真達成過這個目標建立起新朝的王莽,有桓靈二帝時期的數次民眾起義興事,也早已經隨著後漢的二百年統治,變成任何一個以“漢臣”二字自居的人絕不可能擁有的想法。
身在蜀中的劉焉可以有這樣的想法,因為坐在天子位置上的劉虞,甚至是早前的漢靈帝劉宏,都不過是被推舉扶持上位的宗室而已,他劉焉也畢竟還有一個“劉”字的姓氏。
但這樣的想法出現在喬琰的身上,卻像是一隻本就已經爪牙鋒銳的猛虎從原本的守護者身份轉向了獵人,也對著原本還躲藏在她身後的“盟友”伸出了威懾的爪牙。
劉協的出現和他手捧玉璽之際所說出的那一番說辭,到底是否出自於喬琰的授意,在這一刻已經顯得沒有那麼重要了。
她就算原本未曾料到會有今日的這一番助力,也勢必會借著劉協給出的這一步階梯直接往前邁出一步,直接將這種被推動的聲音給落到實處!
看呐,連那曾經被先帝托付給她扶持的帝王,都在以一種這樣的方式宣稱她不該為臣而該為皇,在這蒼天傾覆的時局中她又為何不能順勢而起,接住這一份絕頂的盛名呢?
黃琬毫不懷疑,一旦在此刻,如同他們這樣還在意圖固守著大漢正統之人對她做出了任何一點駁斥和攔阻,她都會乾脆利落地用重新收攏在手中的關中兵權告訴他們,到底這天下間是她喬琰的權柄威望更盛,還是他們這些老頑固的骨頭更堅硬。
王允可能沒有判斷錯誤她的立場。
但他判斷錯了自己的能力。
隻因她這份劍指帝王寶座的野心,在場已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遏製了。
所以王允隻能落個身死的下場。
那麼他們這些人,到底是要效仿王允,以自己的聲名成就她被漢室大臣汙蔑、打壓、針對的形象,甚至落個自長安城頭墜亡卻徒有喝彩之聲的下場,還是——
要順應著眼下的時局直接投身到這洪流之中,起碼還能成為這出和平演化之中的參與者呢?
好像在無形之中已經有一個答案了。
被仲長統那出昌言區分出的與她為敵之人,或許在此時還能有彌補挽回的餘地。
但要是到了今日這一步還沒能警醒,依然固執站在對立麵的存在,便何止是要成為這時代更迭中的落伍犧牲品,也勢必要成為這出朝代更迭之間的立威對象!
喬琰要的,真的隻是劉姓宗室無力統轄天下,將這天子寶座交托到她的手中嗎?
既然她真能問鼎此位,為何不能讓所有的反對聲音,都徹底消失不見呢?
看看吧——
她一步步鋪墊出的民眾教化,可以在十數年間便填補上那些掉隊的世家勢力。
她手中緊握著的樂平月報和印刷書籍發售渠道,可以讓她洗脫掉那些可能出現在她身上的罵名,以一種滌蕩天下的言論主權為她的上位再推一把力。
各地製衡有方,又大多為她戰功所折服的武裝力量,會以一種和孫策在揚州的舉動有彆,卻無疑更加有效的方式,為她將那些零零碎碎的聲音再進行一次抹除。
這的確是眾望所歸,卻也是一些人眼中不得不順從的歸處!
這是大漢的可悲,卻也是喬琰的勝利底氣。
而黃琬在這一刻能想得明白這樣的道理,劉虞又怎麼會不明白呢?
當黃琬的目光從劉協轉向了這片已徹底隻剩下一個聲音的長安街頭,再轉回到喬琰臉上的那一刻,劉虞的目光看向了遠處的趙雲、呂令雎以及所有在此刻打著維護秩序而來的長安守軍。
他早年便已有了這番猜測,可惜他一麵遭受著道德上的鉗製,一麵又如同此刻一般,在這滿目的民眾聲勢的衝擊之下,他已清醒又無奈地看了一種大漢權柄終將旁落的未來,一種民心再不向大漢的事實。
或許他唯一該當慶幸的是,在劉協於大殿之上陳說著那些從黔首角度看到的變革之時,他這個曾經將幽州糧價平抑下來的上位者,感覺到的並不是一種與他之間天然存在的隔閡,而是一種說不出的震撼。
他已於戰禍之中失去了長子,又在這朝廷風雲的鬥爭之中失去了自己的次子,拖著這樣的病弱之軀他既無法負擔天下之主的重任,說不定在卸任之後轉為去做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百姓,也是一種幸福。
到了那個時候,他若並未因為病重不治而過世,或許,能以更加清醒的方式去感悟劉協在消失於眾人視線中的數年裡得出的這一番想法。
在想通了這一點的釋然中,他忽然往前走出了一步。
天子朝服在身,早讓他成為了僅次於手捧玉璽的劉協之外的另一處焦點。
即便在場的大多數人隻在他登基的那日遠遠見到過他,對他還頗覺陌生,即便他此刻的麵色憔悴,甚至有些慘淡,讓人覺得他像是在不知何時便會倒下去,他也依然是如今的大漢天子!
劉協的存在已經是一個過去式了,劉虞才是坐在這個皇位上的天子。
對這些視皇權威風為猛獸的百姓來說,若是他在這一刻下令將人拿下,將劉協打為偽裝董侯的叛逆之人,將被民眾推舉而上的喬琰打為亂臣賊子,也勢必會有忠心於大漢之人為他拚死效命,這長安城內的呼聲浪潮也會在頃刻之間變成兩麵對峙之勢。
故而當他有所行動的這一刻,方才還近乎鼎沸的聲音都有須臾的靜默,隻等著這位漢室天子給出一個回應。
但他不是來做出反駁的。
已近乎西沉的日光在劉虞的臉上映照出了一片斑駁之色,讓他身上既有垂垂老矣的暮年之氣,又依稀還讓這張過分蒼白的麵容顯示出幾分血色來,像是還能從他的身上看到點接續命脈的鮮活。
他朝著喬琰招了招手,在眼見對方踱步到他的近前之時,他先是以隻有附近的幾人能聽到的聲音喊了“燁舒”二字,隨後,便像是將他此刻所有的氣力都用在了發聲之上,開口問道:
“喬侯——可願接下這份萬民所托的重任?”
當劉虞開口的那一刻,任何一個能聽到這句話的人都可以清楚地意識到,這不是他說出的什麼試探之言!
在這每一個字裡,都是一份重之又重的托付!
劉協的玉璽饋贈,長安民眾的應和,麾下部從的期許,連帶著劉虞此刻的權柄交托,在這夜色未至的光影餘燼之中擺放在了她的麵前。
而當她站定在所有人的視線中的那一刻,便像是一把鋒利出鞘的利刃,在被撥開了所有牽絆的繩索之時徹底展現出了其天下獨絕的魄力。
袁紹發兵洛陽的迫切時局,恰恰讓她有了一個不必做出什麼三請三辭戲碼的理由。
眼前這幾乎是天時地利人和齊備的局麵,要想再一次湊出,便絕沒有這樣滾雪球一般壯大的局麵。
而有些人想要看到漢室王業交到她手中的平穩過度,有些人卻隻想要看到她此刻肩挑山河的野心與誌向,在望向她的目光裡滿是殷切之意。
所以——
她已不必給出拒絕的答複!
她並沒有朝著周遭看去,卻清楚地知道,曾經告訴過她那個泰山捧日夢境的程昱正在看著她,得到她那一句“鴻羽不低飛”祝福、已從昔日漢宮宮女變成今日太史令的任鴻正在看著她,從她這裡得到了那橫渠四句允諾的趙雲正在看著她,再不會有胡笳十八拍現世、隻會有萬千典籍報刊在她調度之下發行四海的蔡昭姬也在看著她……
還有那些此刻並不在長安,卻在九州為她戍守坐鎮的謀臣武將,都在等待著她此刻的應答。
這讓她更沒有了遲疑的必要!
她抬手從劉協的手中接過了那枚傳國玉璽,托舉在了麵前。
皇位的交托讓她此刻不當再以臣子向天子行禮的方式,而是在這番目光對視之間和劉虞進行著最後的一出沉默交涉。
在長安城裡的落日徹底消弭在城牆上的那一刻,她方才開口回道:“百姓念我,長者信我,下屬從我,不敢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