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他傳遞消息的小黃門更是在此時朝著他送來了一個天塌地陷的消息。
鄴城的外城牆被攻破了!
那麼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時的騎兵當即衝入了城中。
“陛下!他們在城中喊著,入城之後嚴禁燒殺搶掠之舉,儘快擒拿所有反賊……”
顧慮劉辯聽到反賊二字是否會有什麼不快的情緒,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那小黃門焦慮萬分地說道:“他們還說,搜捕到陛下和袁大將軍的便是首功!”
“首功……”劉辯在原地踱步了一圈,隻恨不得自己能在此刻生出一雙翅膀,直接飛到鄴城之外,可恨他想得挺美,人卻依然還在原地。
他不知道袁紹方才匆匆離去後到底能否逃亡成功,他所能依靠的隻有自己了。
他一把拽住了這小黃門,說道:“快,協助朕一道躲藏起來。”
當皇帝當到了他這個份上,已實屬是個可悲之事。
但保命的想法占據了他的全部頭腦,讓他暫時無暇顧及此事。
他必須選擇一個合適的庇護之所。
而當這位漢室皇帝用最為窩囊的方式藏匿起來的時候,另一頭的大雍天子也在近衛的護持之下策馬入城。
城頭點燃的烈火因油被燒儘的情況,已是漸漸熄滅了下去。
當喬琰抬頭看去,便見那本還得算是王都的城門之上一片斑駁。
一抹殘灰自那鄴城二字的牌匾之上吹落了下來,正落在了她下意識攤開的掌心之上,仿佛是這漢室的星火終究在此刻隻剩下了一點殘骸。
也正是覆亡在她的手中。
但這份對漢室末路的同情早在她選擇登基之前就已徹底消退了下去,此時也著實不必多說。
還是先將劉辯和袁紹捉拿到手再說。
不過當她行入城中不久便聽後頭有人策馬疾馳而來,喊出的正是“陛下留步”四字。
她轉頭就見王粲一臉嚴肅地趕來,在行到近處之時緩了口氣,方才說道:“微臣有一事要啟奏。”
喬琰挑了挑眉頭。
這好像不會是什麼簡單的事情。
這位頗得喬琰信任的才子,在投效於她麾下的這幾年裡,沒少替她處理文書之職,也算是見慣了風雨的。
想想就連那封申討鄴城朝廷的檄文都是出自於王粲之手,他也就更不像是會因為等閒之事而急眼之人。
喬琰與他退到一邊,避開了周遭的耳目,便聽王粲說道:“陛下先前未曾紆尊降貴前去見陳孔璋,乃是對的。”
他方才得了喬琰的命令去見陳琳之時,發覺那幾位鄴城來使的表現不對。
王粲是何其敏銳之人,他清楚地看到,來人眼見是他前來而非喬琰之時,臉上暗藏的失落之色裡赫然夾雜著幾分凶戾之氣,出於警覺的想法,當即讓人將他們擒拿了下來。
這一抓還真抓出了問題來!
“這些人的身上都在靠近我軍之時被搜尋過,並未藏匿有武器,可那捆綁著陳孔璋的繩索之中和他的發簪卻是帶毒的利器,實是用心險惡至極!”
王粲簡直要被鄴城的這群人給氣死了。
他們懷揣著的到底是什麼心思?
倘若陛下真如他們所預料的那樣,是出於對人才的看重這才來見這被作為獻禮的才子,卻在這等情形下遭到了突如其來的刺殺,那會是何等以怨報德之事!
更何況,在這天下行將一統,王業將定,百姓也能得以安居樂業的重要關頭,倘若喬琰出現了什麼意外,誰知道這天下之間門是否會重新陷入動亂的局麵!
涼州的羌人、塞北的鮮卑、遼東的烏桓所臣服的也都是由喬琰所統領的大雍,而不是那所謂有著四百年積威的大漢,要是這些四境邊陲之地再行叛逆,無疑是要讓眼下的局勢更加火上澆油。
他們此前連冀州青州內部都未必能夠治理妥當,甚至一度讓亂賊重新打著黃巾餘黨的名義複起,憑什麼認為,他們能夠肩挑天下之重?
所謂的守衛漢室、尊奉正統,在他們眼裡也不過是個用來確保自己手中能握持有足夠權柄的理由罷了,是他們能夠“名正言順”地成為上位者的幌子,絕非當真有這等心念萬民,效仿文景光武之風的覺悟!
幸好……
幸好陛下深知眼下的輕重緩急,根本未曾和袁紹那頭的花招正麵較量。
否則,就算憑借著陛下的身手能將這等東西給躲避過去,若是說出去,還顯得有點掉價呢!
喬琰看了看王粲這個比她看起來還要憤慨的樣子,不由笑道:“行了,總歸沒出什麼事就好。”
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般,她在走出兩步後又忽然停下,朝著王粲問道:“說起來,陳孔璋參與到這出刺殺舉動之中了嗎?”
“應該……沒有吧。”王粲回道,“我去見他的時候,他還是剛被打暈醒來的狀態,似乎是對袁紹選擇將他在此時作為犧牲品大覺悲憤,在被搜出了那些毒針之後他更是當場痛罵袁紹此人儘用些小人行徑,累他陳琳筆下操守不保也便罷了,竟還做出今日這番舉動。這漢室基業若能興複在他這種人的手裡,那才是這天下一等一的笑話。”
“陛下的意思是?”
喬琰擺擺手,“那就將他先帶下去吧,陳孔璋出口成章,當日那篇檄文之中,本也令人覺得他用筆多有收斂之處,未曾在批駁之言上下重詞,若真將其殺了,還難免覺得可惜。”
“等此番鄴城平定後,我還要借他筆杆子一用!”
眼見喬琰似乎並未被此插曲影響心情,王粲不由鬆了一口氣。
但他還是不免忿忿不平地想著,陳琳可以被放過,但陛下可千萬彆因為袁紹這出身便對他有所放過啊!
這出殺招都即將落在頭上了,彆管這是否得算是人贓並獲,都該當對想出這等齷齪伎倆的始作俑者給從嚴處理才是!
王粲這人吧,文章寫得挺好,隱藏自己的心思卻顯然不大成。
種種想法就差沒直接寫在臉上了。
“行了,你先下去吧。”喬琰將其看了個清楚,再度開口說道,“如何處置袁紹和那位偽朝天子,我心中有數。”
她怎麼會對如何處理袁紹有什麼猶豫呢?
在這場冀州攻伐之戰前她對世家先行削弱一番的舉動,又以陳郡袁氏這路本家取代汝南袁氏的地位,本就是要為今日對著汝南袁氏發起清算而做準備。
兗州世家在參與進了阻攔曹操向她投誠的行動中後遵照著族譜抓人,這些簇擁在漢天子劉辯周遭的河北世家同樣彆想逃脫懲處!
在冀州乃是“叛逆賊子聚集之地”的情況下,這出清剿,哪怕是殺到了血流成河的地步,憑靠著她在冀州地界上所能調動的兵力,都絕無一人敢對她說出攔阻之言。
更何況,她還有另外的一個法子來處理此事。
一個,實在很有意思,又同樣有理有據的法子。
被王粲攔住告知刺殺之事的這點時間門,倒是讓她的下屬有了這個時間門在死守鄴城四周的情況下入城搜捕清場。
懸殊的人數,讓袁紹這些身在鄴城之中的叛賊絕無一點僥幸脫逃的可能。
就算真有什麼藏匿起來的舉動,在城中的兵卒挨家挨戶的搜尋之中,也相繼被找了出來。
何況,鄴城朝堂之上的官員還有不少人早已不想跟袁紹同流合汙了,對於喬琰以大雍代替大漢的舉動,也並無那麼多排斥的情緒,在這最後一隅的攻占之中,也恰恰是他們戴罪立功的機會。
喬琰踏足這鄴城朝廷所在之地的時候,劉辯已被人從這皇宮枯井之中搜捕了出來,袁紹也被人自民戶中捉拿到手,被相繼押解了過來。
反倒是楊彪因楊修的緣故,還被小心地保護了起來,簡直像是這群家夥生怕有人會在這最後關頭狗急跳牆。
這兩方人在鄴城的朝會大殿之上站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列,看起來著實是很有意思。
而眼見喬琰親自到來,劉辯和袁紹等人最後的一點希望也破滅了。
正主到了。
手握重兵的大雍天子,若是要想在這座已然歸屬於她的鄴城之中裁決什麼人的生死,根本不是什麼難事。
哪怕劉辯在名義上有著大漢天子的名頭,袁紹則是背靠著四世三公的人脈,也並不能改變這個可怕的事實。
不過是在他們愣神的短短時間門內,喬琰已毫不避諱地坐在了上首,也便是那個原本屬於劉辯的位置上。
她的目光在下方的眾人臉上掃視了過去,令人不由自主地避讓開了她的視線。
數年不見,喬琰的麵容原本已經在袁紹的記憶之中有些模糊了,可在這一刻,七年前的洛陽她朝著他這邊射出了一箭的場景,又重新變得異常清晰,也和他現在所麵臨的處境重合在了一起。
唯獨有些區彆的是,當年她還是州牧是將領的豪情,今日卻當真是天下之主的風範威儀!
“六月之時,我已讓人送交國書至於鄴城,書信中直言,天下號令不當出自兩朝,漢室餘孽殘存之地,百姓依然難以豐收自足,反在數年之間門多有民生慘淡之事,今日王師破城而入,自當將此事逐一分說。”
她一開口,便是一句論罪之言!
誰都聽得出喬琰在話中所蘊藏的潛台詞。
這已顯然不可能是一出和平交接了。
“漢室餘孽”與“民生慘淡”這八個字,赫然是要將這鄴城朝廷給釘死在恥辱柱上。
不過,讓在場眾人始料未及的是,喬琰的下一句話是:“既是要論罪,那就由私事到國事由小到大來算吧。”
喬琰這話一出,袁紹無端生出了幾分不妙的預感。
私事?什麼私事?
如今鄴城朝廷的所有伎倆都已在喬琰麵前折戟,再不剩任何一點回轉的餘地。
鄴城朝廷這邊是投降也好,伏誅也罷,她此刻頭號要事本當是直接宣判漢室統治的徹底敗亡,令大雍在名義上徹底掃平天下,實不該還將多餘的時間門來上一出所謂的由小到大之言。
喬琰話音剛落,他又已看到有人將數個糧袋抬入了殿中。
她開口問道: “袁本初,倘若朕未曾記錯的話,七年之前的六月你曾經向我借了五萬石的糧食?”
袁紹本就已經極不好看的臉色,在她這話說出的時候徹底難看了下去。
他當然不會忘記這出借糧之事!
當年他還覺得,這不過是他用來從喬琰身上盤剝利益的舉動,甚至也並不妨礙他用來和一並參與到董卓之亂中的其餘勢力賣個好,卻不想,當年的那出借條之上被喬琰挖出了這樣的一個大坑,到了讓他再無有機會償還的地步。
那出利息難還的情況甚至被喬琰給登載在了樂平月報之上,讓他成為了天下人的笑柄!
可她此時再提起此事,又算是怎麼回事?
那早已該當算是一出陳年舊事了。
喬琰也不是沒從當年的月報刊登之中獲利。
何況,袁紹再如何不通於術算之事,早在當年許攸自長安回返之後他也總能在下屬的幫助之下算出其欠債了。時至今年,那已是個將天下糧倉彙聚到一處,也絕無可能將其還清的數字!
喬琰卻好像絲毫也沒覺得,自己在此時翻舊賬是什麼沒必要的行為。
她的指尖敲了敲麵前的桌案,語氣肅然:“欠債還錢之事天經地義,你袁本初不拿這五萬石糧食當回事,我卻要同你算個明白——”
“當年的五萬石糧可令七百戶之民活命一年,這數年間門災禍橫行多有饑年,民多難以飽食,若精打細算來用,甚至可令千戶之民僥幸存活。”
“糧或有價,可以借取,可以商談利息,人命卻絕無價碼可言!”
幾乎就是在這話以擲地有聲的方式說完之際,一個糧袋被喬琰的下屬丟到了袁紹的麵前。
糧袋落地砸下,在這因喬琰發難而無人膽敢出聲的大殿內發出了一聲響聲,簡直像是一記重錘砸在了袁紹的胸口。
隻聽得喬琰冷聲說道:“其餘諸事姑且不論。”
袁紹那出荒唐可笑的刺殺,她甚至懶得將其放在台麵上掰扯,反正汝南袁氏的笑話已經不差這一個了。
但這筆賬,她卻要跟袁紹說個明白,絕不給他以在此時渾水摸魚的機會。
“袁本初,這頭一件私事便是,今日,你要麼便將這筆糧食連本帶利地親自數出來交到我的手中,要麼——”
“就以你袁氏子弟和這些河北士族的性命來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