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清寧殿,太後剛用完早膳,看著跪坐在下首,乖巧服侍自己用藥的少年郎,不由笑問:“怎麼自己過來了?你那個郎子呢?”
“他有事,讓我代問外祖母安。”
衛瑾瑜麵不改色答了句,舀起一勺藥,等溫度差不多了,方遞到太後口中。
“再說,難道孫兒自己就不能來看外祖母了麼?”
太後擺手,讓其他宮女太監都退下,方道:“你來看哀家,哀家自然高興。哀家是不放心,總怕你們乍然新婚,相處不好,這習武之人啊,忠勇是忠勇,就是不夠體貼。”
“你們近來相處的如何?聽顧女官與李女官說,你們現在日日都睡在一處,枕席不分,前日他還趕去衛府與你一道回門了,如此說來,他對你也算有些情義。”
“這樁婚事,畢竟是衛氏以勢相壓,強按著他頭,逼迫他答應的。他一個戰功在身的軍侯世子,在北境野慣了,也是要臉麵和尊嚴的,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錯。”
衛瑾瑜默然。
他和謝琅之間,怎麼可能有情義這種東西。
倒是昨夜剛翻了臉,回歸正常狀態。
“其實孫兒與他……”
衛瑾瑜正了正色,原本已經想好措辭,然而抬起頭,對上太後灼灼充滿期待的視線,和太後滿麵病容,鬢邊白發,到嘴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
隻能咽了回去,含糊道:“還成吧。”
太後像是大大鬆了口氣。
道:“還成就行,感情這種東西,便如蜜裡調油,要慢慢來,細細磨。你們日日同床共枕,他又好那口,以哀家孫兒這姿容品性,他不可能不動心。”
“謝氏雖為寒門,但家風清正,滿門皆是忠勇剛烈兒郎,最重情義,隻要你們感情好,日後,他必能在關鍵時候庇護你周全。”
衛瑾瑜沒吱聲,也不想讓太後誤會太深,免得以後失望,便轉了話題,道:“過些時日,孫兒很可能要進國子監讀書了,今日特來稟告外祖母一聲。”
“以後,孫兒可能不能時時進宮探望外祖母了。”
太後果然驚詫。
“衛氏今年隻一個名額,給了你?”
衛瑾瑜點頭,沒細說經過。
世家子弟進國子監讀書,自然是奔著入仕去的。
太後目光變得複雜,沉吟須臾,最終道:“這是好事,哀家替你高興。之前你身體不好,又受你父親牽累,雖然明麵上不是罪臣之子,可沒有衛氏出具的擔保書,便無法參加州府考試,衛氏又以你課業不及格為由屢屢推托,有皇帝擋著,哀家也不好置喙,白白耽擱了許多年月。既然能去國子監就學,衛氏的課業,不上也罷,哀家明日便去跟皇帝說,撤了那道旨意,以後你可以不必再回衛府。”
衛瑾瑜卻道:“衛氏的課業,孫兒不想落下。”
太後皺眉。
“這是為何?你怕哀家與皇帝起衝突?”
衛瑾
瑜搖頭,道:“一則,孫兒畢竟拿的是衛氏名額,貿然與衛氏撕破臉,就算進了國子監,也會處處受阻。二則,衛氏烏衣台,有豐富藏書,許多都是未流傳於世的孤本,過去那些年,孫兒一葉障目,消沉懈怠,不知上進,如今幡然醒悟,才知作繭自縛,隻會害人害己,孫兒想將以前落下的,全部補回來。外祖母放心,有朝一日,孫兒會憑自己的力量走出衛氏。”
太後眼睛一紅。
“好孩子,哀家對不住你,也對不住你的母親。”
“這些年,是哀家沒能保護好你。”
“當年皇帝讓你回衛氏受教,哀家想著,你一個男郎,不讀書不上學,總跟在哀家身邊也不是法子,便答應了皇帝。早知那衛氏——哀家就算和皇帝撕破臉,也絕不會讓你回衛氏。”
“哀家沒有兒子,隻你母親一個嬌嬌女,自小是把她擱在掌心寵的。她若九泉之下,知道你小小年紀便吃了這些苦,受了這些罪,該如何怨恨哀家。”
衛瑾瑜道:“母親不會怨怪外祖母的,若無外祖母護著,孫兒可能活不到現在。是孫兒不爭氣,讓外祖母擔憂了。”
太後搖頭。
“你不用勸慰哀家。”
“自從十年前,江氏一族被問罪,族中子弟或死或貶或流放,寥寥幾個僥幸存活的,也被打發到十萬八千裡外去做官,終年不得相見,哀家就知道,皇帝容不下江氏,也容不下哀家。哀家也不過靠著苟延殘喘的一口氣護著你罷了。”
衛瑾瑜默了默,抬起眸,眸底似有幽火燃燒,道:“孫兒已經長大了,不需要再像稚童一樣,躲在外祖母身後了。以後,該孫兒護著外祖母了。”
“孫兒相信,外祖母和族中親人,一定有再見之日。”
太後似也被這平靜語調意外到了。
好一會兒,欣慰笑了。
“好孩子,外祖母知道你的心意。”
“隻是,外祖母年紀雖大了,倒不至於像你想的那般不中用,既得了這機會,你安心讀你的書便是,外祖母這邊,不必擔心。”
等衛瑾瑜離開,穗禾見太後心事重重,愁眉不展,襯度著道:“三公子能入國子監讀書,是好事,太後怎麼瞧著反倒不高興了?”
太後歎息。
“哀家並非不高興,哀家是害怕。”
“十年前那場災禍,你也瞧見了,權力之爭,朝堂傾軋,曆來是血流成河,不死不休。任你世家子弟,王族勳貴又如何,一個不慎,便能摔得粉身碎骨,富貴功名轉頭空,渣都不剩啊。”
“這孩子心思重,什麼事都喜歡藏在心裡,他嘴上不說,可哀家知道,衛氏那個名額,多少人如狼似虎的盯著,輕易怎能拿到手。他以前是消沉自閉,不肯從那個殼裡走出來,如今突然要爭,要上進,哀家反而害怕了,害怕他和他的父親和母親一般——說到底,還是哀家無用。”
穗禾婉言勸:“俗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太後也不必太過憂心了。興許,這真的是件好事呢。”
“但願吧。”
太後喃喃道。
**
回到謝府,衛瑾瑜坐在南窗下翻看桑行新送來的賬冊。
隻看了一會兒?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便皺起眉。
如桑行所說,賬目混亂還是其次,最緊要的是許多重要的進項支出都存在缺失現象,幾個鋪子尤為嚴重,想要理順,根本無從下手。
衛瑾瑜沉吟須臾,吩咐:“阿公擇個日子,把所有管事都叫到公主府去罷。”
桑行知道事情難辦,點頭。
“少主放心,無論用何法子,老奴一定把人叫齊。”
桑行退下不久,明棠便抱著一摞厚厚的冊子進來了,擱到案上,笑道:“公子昨夜讓屬下尋的鑄刀紋樣,屬下已找到,公子可要現在看?”
衛瑾瑜搖頭,冷淡道:“不用了,直接扔了吧。”
明棠一愣。
昨日用完早膳,公子分明囑咐他去辦此事,看起來很上心的樣子,他暗暗琢磨了一番公子說的鑄刀樣式,和平時謝家世子腰間挎的那把刀不能說一模一樣,也有個九分像,心中便隱約有個猜測。
誰料公子今日竟這般反應。
衛瑾瑜麵無表情翻過一頁賬冊。
他不喜歡欠人東西。
他的確想鑄把好刀,回報某人遵守約定陪他演戲及後來的贈藥之情來著,甚至前日夜裡還趁他睡著,起來悄悄比劃了他佩刀的尺寸。
但現在,他一點都不想費這個銀錢了。
一瓶軍中藥油而已。
蘇文卿司空見慣說不定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的東西,他竟會當寶一般,真是可笑。
明棠不敢多問,正要退下,衛瑾瑜忽道:“等等。”
明棠停步:“公子還有吩咐?”
衛瑾瑜擱下書,從袖中掏出一封信。
明棠看了眼那封皮,一喜:“韓先生又給公子來信了?”
衛瑾瑜點頭。
“不過,不是給我,而是給你的。”
明棠一愣。
衛瑾瑜道:“我即將入國子監讀書,不便帶你同去,我已請韓先生為你謀了錦衣衛的差事,雖然隻是一個從七品小旗,但好歹是個正經去處。三日後,你便可拿著這封書信,去北鎮撫找一個叫王彪的校尉報道。之後的事,他會為你安排妥當。”
明棠猛地抬頭,先是震驚,而後眼睛倏地一紅。
他噗通跪了下去,垂下頭,雙肩忽然狠狠顫抖起來。
衛瑾瑜笑了笑:“這是好事,你哭什麼?若我沒記錯,和你同齡的其他明氏子弟,前程皆已有著落了吧。誤你至此,是我的過錯。”
明棠搖頭,聲音已然哽咽:“屬下對不起少主,對不起長公主。”
“長公主讓屬下以命護公子,可這麼多年,屬下沒有一次能護住公子。”
你已經拿命護過了。
衛瑾瑜在心裡想。
所以這一輩子,我的命,不需你來護了
。
便淡淡道:“他們欺辱你,是因為我這個主子無能。你不必如此自傷。”
“君辱臣死㈦_[]㈦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少主再如此說,屬下隻能以死謝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