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國子學(八)(2 / 2)

“養著玩兒而已。”

“紅奴,過來。”

謝琅叫了聲,猞猁立刻乖順回到他身邊。

蕭楚桓背負著一個賢王名號,和不少人打過交道,但唯獨沒挨過北郡謝氏的邊兒,一則謝氏手握兵權,他若公然結交,容易引起聖上忌憚,二則,這位北郡小侯爺的名聲,實在太惡劣了,他摸不準對方喜好,有些懼怕和對方打交道。

譬如這隻紫色猞猁,就讓蕭楚桓在對方身上看到了一股接近殘忍凶悍的原始野性來。

世家子弟,豢養些珍稀獸類也是常見的,但大都是以賞玩為目的,誰會豢養這等野性未馴的凶獸,一個不慎要咬死人的。

倒是趙王蕭楚玨皺眉道:“世子,這等凶物,怎麼帶進學監裡來了?萬一驚著父皇聖駕可如何是好?”

吳韜代答:“回殿下,這是殿前司獸營裡的,捉回來三個月了,脾氣傲,沒人敢靠近,沒成想世子隻用兩日就給馴服了。殿前司一共二十頭猞猁,全部都經過專門訓練,最擅追蹤,往常出任務,都會帶上幾隻。”

蕭楚玨沒話說了,隻不著痕跡退了兩步。

謝琅視線落到衛瑾瑜身上。

對方輕抿著唇,肩背挺直,烏眸黑白分明,和其他學子一樣,目不斜視望著前方,仿佛方才一切都與他無關。

經筵正式開始。

天盛帝端坐於鋪著明黃軟墊的主座,黃純侍奉在側,章之豹挎刀站在禦座左前方,謝琅主要負責外圍布防,行完禮,要退下,皇帝卻道:“交給其他人辦就是,你也留下來聽聽。”

謝琅恭敬應是,在靠近門口的地方找了個空位,席地而坐。

其他隨行官員,除了鳳閣三位座主有圈椅,皆是統一坐席,監正則帶著所有學生席地坐在文官們之後。

今日主講官皆是翰林院精挑細選出的大學士,主講《禮記》,天盛帝聽得入神,屢屢點頭表示讚許,聽到半途,忽同衛憫道:“朕記得,當年首輔第一次入東宮為朕講學,講的也是《禮記》。”

衛憫撫須點頭:“陛下好記性。”

天盛帝感歎:“非朕記性好,而是太傅講的實在出彩,如今這些年輕學士雖也不錯,但遠不及太傅當年呀。”

他不知不覺,把稱呼改成了“太傅”。

衛憫似也有動容,道:“陛下如此說,是臣之榮幸。”

天盛帝笑道:“但首輔的板子,也真是厲害,朕現在想起來,都覺得掌心發疼呢。但其實朕並沒有挨多少,大部分板子,都是三郎替朕挨了……”

天盛帝一默,突然止住了話音。

衛憫麵色如故,沒有接話。

氣氛頓時有些冷,連侍講官都險些嚇得丟了手裡的書。

好在次輔韓蒔芳打趣著道:“陛下此言差矣,真論起打手板,青樾可比首輔嚴厲多了。陛下可知,如今上京人家嚇唬不聽話的小孩都用什麼話。”

天盛帝果然露出感興趣神色。

韓蒔芳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顧閣老要打人。”

他一句渾話引得君臣開懷大笑,滿室黏稠的尷尬也一掃而空。

天盛帝目光掃過一眾席地而坐,認真聆聽的官學生們,道:“爾等都是大淵未來棟梁,記住今日講學內容,務必克勤克勉,秉心持正。”

接下來是賜賞環節。

在宮中經筵結束後,所有參與的大臣和講官都能吃到一頓天子禦賜的豐盛宮宴,吃完還有金錢抓,宮外沒有這個條件,便改成了賜賞。

顧名思義,就是天盛帝根據每一位侍講官的表現,評定出優良,分彆給予不同的賞賜。

今日天盛帝心情好,直接給了全優,所有侍講官,無論職位高低,全部賞一百金。

眾侍講官伏地謝恩,宮人則捧著盛著金子的托盤上前,將賞賜分發給每一位侍講。學監內的樂官已奏起高雅的宮樂,和這君臣和樂之景,氣氛融融,一切有序進行。

著青色宮裝的宮女低眉垂目,雙手高舉黑漆托盤,魚貫上前。

站在禦座左前方的章之豹眼角餘光忽淩厲一閃,大喝一聲:“站住!”

然而為時已晚,被他喝止的青衣宮女直接自紅布蓋著的托盤內抽出一柄匕首,朝前方皇帝撲去。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

天盛帝望著那迎麵刺來的利刃,麵上血被一瞬抽乾,本能往後仰去。

“護駕!”

三位座主幾乎同時站起,顧淩洲直接拍出一道淩厲掌風,然而依舊晚了一步。

“噗嗤。”

血濺了天盛帝一臉,沿帝王雪白麵孔蜿蜒流下。

幾乎同時,一玄一緋兩道身影已騰躍而至,兩柄長刀,同時沒入了那宮女體內。

衛憫勃然大怒:“留活口!”

天盛帝身體陷在椅中,粗重喘了口氣,明明是薰暖的春日,手腳卻如墜冰窟。血已經淌到了他明黃襟口,但皇帝後知後覺發現,他身體上並無任何疼痛,不由低眼,隔著眼前垂掛飄蕩的血色,意外望著關鍵時刻撲上來,擋在他身前的素袍少年。

“瑾瑜?”

衛瑾瑜捂著受傷的胳膊,爬起來,跪了下去。

“陛下!”

“父皇!”

趙王、雍王、衛憫、韓蒔芳圍上去,緊接著是腿都嚇軟了的文官們。

天盛帝擺手示意自己無事,視線仍盯著垂目跪著的少年,同衛憫道:“朕無事,首輔,先帶瑾瑜去治傷吧。”

衛憫應是。

謝琅哐當收回染血的刀鋒,眼睛一眯,若有所思望著那垂眸跪在地上的人。

這功夫,錦衣衛已經一擁而上,將刺客摁倒地上,章之豹眼底殺意彌漫,一步步逼近那猶仰著麵、傲然凝視他的宮女,如果目光可以化作實質,那宮女已經被他絞成肉醬。顧淩洲在一旁沉肅吩咐:“好好審,務必查出她幕後主使——”

話音方落,隻見數道烏血自那宮女七竅流出,人已暴斃,氣息全無。

兩邊錦衣衛大驚:“怎麼可能,明明已經掏出了她口中毒藥……”

謝琅觀察片刻,沉眉道:“應是事先就服了毒。”

黃純呆若木雞立在原地,待看清那宮女長相,驟然變色,繼而頹唐跌倒在地。

監正並兩名副監正已以額觸底,伏跪於地,抖個不停,學生們亦惶恐不安看著眼前情景。

章之豹忽轉身,朝著皇帝單膝跪落,一字字,擲地有聲,清晰道:“經筵堂內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匕首,臣請封鎖學堂,凡

今日進出經筵堂的人員,全部關押重審。”

眾人嘩然變色。

禮部尚書抖著花白胡子,指著章之豹:“章指揮使好大的威風,你的意思是,要脫了老夫這身官袍,對老夫上刑麼!”

隨行文官大半有世家大族背景,堂中學子也半數都是世家子弟。

真要將所有出入人員關押重審,章之豹必將得罪所有世家!然章之豹竟不為所動,堅持道:“臣請命。”

“章兄,你可真是養了個好兒子啊。”

禮部老尚書諷刺。

矛頭所指,正是吏部侍郎章臨。

一下得罪這麼多世家,章臨惶恐至極,但礙於在君前,又不得發作。

天盛帝已經恢複了一些氣色,對於章之豹的請命,他沒有立刻答複,而是問:“三位閣老如何看?”

三人沉默著,顯然也犯起難。

刺殺皇帝,是十惡不赦,誅殺九族的大罪,輕飄飄揭過肯定不行,但如果真大張旗鼓嚴審,又牽連太廣。

衛憫身為首輔,先開了口:“事涉陛下安危,絕不能姑息,然也不宜太過張揚。區區一個宮女,就算有膽量刺殺陛下,也不可能輕易辦到,必有同黨在暗處相助,老臣以為,應當先查明刺客身份,再順藤摸瓜,揪出其同黨。”

顧淩洲則道:“黃公公掌管著內廷二十四監,這宮女身份,應當沒人比黃公公更清楚罷?”

他目若寒電,字字誅心。

已經癱倒在地的黃純哆哆嗦嗦爬到天盛帝跟前,再無半分司禮監掌印和內相氣勢,哭著道:“是奴才失察!奴才有罪!奴才罪該千刀萬剮!請陛下重罰奴才!”

所有隨行宮女太監,都是黃純親自挑選,出了這樣的事,無論幕後主使是誰,黃純都難辭其咎。

天盛帝並不看黃純,聽著那尖細哭聲,眼裡甚至帶了厭惡。

“韓閣老怎麼看?”

天盛帝問一直沒發表意見的韓蒔芳。

韓蒔芳沉默須臾,斟酌道:“臣以為,章指揮方才提到的一件事很值得注意,刺客所持匕首,究竟是如何出現在經筵堂的?據臣所知,所有宮女太監進入經筵堂,都是經過嚴格搜身的,北鎮撫亦提前一天封鎖經筵堂,將堂內各處都仔細搜檢過數遍,錦衣衛為陛下辦差多年,章指揮又洞察秋毫心細如發,這樣簡單的小事,定然不會出現疏忽。”

韓蒔芳話沒有說完,但眾人已聽懂其言外之意。

宮女進入經筵堂不可能攜帶利器,但又能持匕首刺殺陛下,多半是有內應,提前將匕首藏進了堂中。且手段高超,避過了錦衣衛耳目。

衛瑾瑜原本沉默跪著,聽到此處,忍不住抬頭,看了眼韓蒔芳。

韓蒔芳對著皇帝,用平日蒔花弄草的溫和語調道:“臣同意章指揮所請。不過,臣認為,範圍應當縮小一些,把嫌疑人鎖定在北鎮撫封鎖經筵堂之後,陛下進入經筵堂之前,曾經進出過經筵堂的人。如此,既有利於審訊,又不致傷及無辜。”

顧淩洲問監正:“韓閣老說的這個時間段,都有何人進出過經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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