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金錯刀(二十五)(2 / 2)

恰此時,緊閉了一日的值房門從外打開,一道人影緩緩走了進來。

“蘇大人,請。”

引路的錦衣衛同來人道。

蘇文卿進了值房。

值房門複關上,隔絕了外麵一切聲息。

值房裡燈火微弱,謝琅抬眼,首先看到了蘇文卿胸前繡的錦雞圖案。

謝琅問:“你怎麼來了?”

蘇文卿立於滿室燈火的正中心,以居高臨下的姿態道:“我來救世子。”

謝琅無聲一笑。

不由想起上一世,他手骨腳骨腿骨截斷,如同一條喪家之犬般戴著鐐銬,趴伏在昭獄冰冷石磚上,時而如火炭滾身,時而如墜冰窟,已經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時,那雙冰涼如玉的手,將他輕輕扶起的情形。

那人跌跌撞撞,曆儘千辛萬苦,用一副清瘦羸弱的筋骨將他背出昭獄,甚至用不惜用自己的血喂食他,給他續命。讓他猶若死灰的心,於夾縫中燃起一線久違的依賴和生機。沒錯,在一次次斷斷續續的記憶碎片裡,他辨出那奇怪的味道,是血的味道。

當他們一次次跌倒又爬起時,當那濃稠的血液進入他口腔中時,當他無意間觸到他臂上膝上青腫痕跡時,他暗暗發誓,一定要用世間最好的東西回報他。

漫長的昏迷,再睜眼之時,他才知道,那人竟是蘇文卿。

蘇文卿伏在他身上痛哭,他卻已經流不出淚。

連血都流不出。

親友皆死我獨生,那是他第一次體味到,什麼叫活著比死了還難受。

可蘇文卿斷了自己的錦繡前程,豁出命將他從昭獄救了出來,為了二叔,為了謝氏滿門血仇,為了這份比天高比海深的大恩,他都不能死。

那時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報仇和報恩。

到後來兵圍上京,攻破上京城門,屠儘京中世家大族,終於如願以償,給蘇文卿以宰相尊榮,他知道,他雖還活著,靈魂卻已經死去了。

此後記憶雖失,他也能猜到,即使登上了那九五至尊之位,失去了唯一信念支撐,他也多半隻是個殘暴的殺人機器與麻木的傀儡。

重活一世,舊事重演,卻是物是人非。

謝琅看了眼那於燈火下閃耀著炫目光澤的錦雞補服,淡淡道:“不必了。”

“你如今位列七卿,前途正好,你救了我,我也不可能再予你宰相位。”

蘇文卿隱在袖中的手輕握成拳,道:“眼下能救世子的,隻有我。”

“世子不肯接受我的幫助,難道是打算在這座黑屋子裡,了此殘生麼?”

“就如——世子寧願向熊暉低頭,也不願意向我尋求幫助。”

“了此殘生?”

謝琅咀嚼了下這個詞,忽然間明白了什麼,道:“看來,你不是來救我,是來當說客的。”

“是給陛下當說客,還是給韓蒔芳?”

兩人無聲對視片刻。

蘇文卿道:“看來,世子已經知道了。”

謝琅諷刺一笑:“這間值房,位置偏僻,平日根本無人經過,可偏偏方才有人在外麵提起千秋殿失火之事,聲音不大不小,恰好夠我聽見。我若再聽不懂這弦外之音,豈不辜負了幕後之人的良苦用心?”

“上一世,千秋殿走水,被一場大火焚儘,陛下生母蘭慧太妃的靈位也焚於火中,這一世,千秋殿卻沒有走水,還是因為陛下的緣故被發現。若我沒有猜錯,陛下應該同你我二人一樣,也是重生之人,擁有上一世的記憶,自然,也容不得我這樣的‘亂臣賊子’活在世上。”

否則,錦衣衛昭獄出了名的防守森嚴,那根金簪,如何能越過錦衣衛重重耳目,到了姚鬆手裡?

否則,王貴是司禮監大璫,那夜在韓府相見,還一副頤指氣使,養尊處優,從容不迫的模樣,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畏罪潛逃。

世家再手眼通天,當真能打破北鎮撫這道天子親手築起的堅固機器麼?若如此,過去數年,世家便不會對錦衣衛三字恨之入骨。

如果不是世家,還有誰有這等手眼通天的本事。答案隻有一個。

謝琅靠在椅背上,不知該悲該怒:“從我走進昭獄,見到姚鬆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今日的結局。我千防萬防,都不曾防到布局者會是陛下。陛下比任何人都明白謝氏的忠心,他故意讓我聽到外麵的談話,用意不過是讓我猜到真相,主動赴死,好保全謝氏闔族榮耀,我說得可對?”

蘇文卿臉色晦暗不明。

“世子既已猜到,何必再問文卿。”

“不。”

謝琅搖頭。

“我其實有很多事都還沒想明白。譬如,以你和謝氏的關係,韓蒔芳與陛下緣何會對你這般信任,譬如,殿試之前,你分明已經出入衛府,取得衛憫信任,為何還要在殿試前夕自導自演一出被衛氏刺殺的戲碼。再譬如,延慶府賑災,你明知伏龍山會有一場大水淹了兩萬災民,作為賑災主管官員,為何不讓人提前疏散那些災民,任由他們待在危險的臨時安置區裡。”

蘇文卿拳捏得更緊。

“世子既然已經知道,為何一直等到現在才說

。”

“你想知道?”

謝琅抬眼,一字一字,清晰道:“你出身寒門,是人人稱讚仰慕的寒門才子,用這樣的方式摘得狀元,讓我覺得不齒,惡心。”

“不齒,惡心。”

這不知激起了蘇文卿什麼回憶。

蘇文卿也突然大笑一聲,目中露出鮮少在人前露出的狠厲色,道:“究竟是我讓世子覺得不齒,惡心,還是因為我擋了某些人的路,讓世子不開心了?”

“世子覺得不齒,可如今,世子為階下囚,我為兵部尚書,世子想要保住性命,隻能求我。甚至之後謝氏全族,都要仰我鼻息而活。”

“世子嫌我為了往上爬不擇手段,那世子出身寒門,對一個衛氏嫡孫情根深種,愛而不得,難道不為自己感到不齒麼?”

“可笑我的不擇手段尚有回報,世子的一片癡心卻隻能錯付,世子身陷囹圄,人家卻日日同雍王宴飲,好不快活,雍王甚至指使麾下朝臣趁機落井下石。世子不為自己感到可悲麼?”

蘇文卿沒能繼續說。

因一隻手,扼在了他頸上。

蘇文卿毫無畏懼,反而笑著問:“上輩子世子可是欠我一條命,敢殺了我麼?”

謝琅盯著那張臉,手掌慢慢收緊,看著蘇文卿麵孔一點點扭曲青紫,還是收了手,道:“滾。”

蘇文卿捂著脖子,嗆咳了一陣。

外麵錦衣衛聽聞動靜,立刻闖了進來。見蘇文卿模樣,俱驚道:“蘇大人!”

“我無事。”

蘇文卿擺手,讓他們退下。

待氣息平複,再度走到謝琅麵前,笑道:“世子放心,上輩子,我會救你,這輩子,我仍會救你。”

“陛下所畏懼的,隻是世子武力,我會請求陛下,將世子廢去武功,永遠囚禁在此處,留世子一條命。”

“以後,我也會經常來探望世子,與世子好好回憶上一世的事。”

“世子不是要報答我的恩情麼,就用這種方式報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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