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樓靜靜地站著,並不催促她。
過了一小會兒,秦蔻斟酌著語言,慢慢地說:“我想問你……我應該怎麼樣和你相處?”
花滿樓微微一怔,似乎沒想到她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秦蔻說:“花滿樓,我從來沒有過盲人的朋友。今天下午,我打電話的時候,其實很……很愧疚,我覺得我不應該說要來看電影,不應該用那種很雀躍的語氣去說話。”
花滿樓微微垂下了眸。
他看不見,所以與彆人說話的時候,他會習慣性地側一側頭,用耳朵去找說話的那個人。
他歎道:“我知道。”
他原本就是一個細心得驚人的人,電話裡那麼一瞬間的停頓,他又怎麼會聽不出來呢?
秦蔻又說:“所以今天我一直都在想這件事。”
花滿樓有一瞬間的失神,片刻之後,他柔聲道:“這令你覺得煩惱了麼?”
秦蔻點點頭,說:“嗯呢。”
花滿樓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安慰她什麼,但秦蔻打斷了他,緊接著剖析自己道:“所以當時我下意識地就想避開‘看’這個字,但是你知道的,這樣的一個字,如果日常中我刻意地去避開,那種態度是很奇怪、很小心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樣會不會適得其反,讓你覺得更不自在。”
秦蔻一口氣說完了這些,定了定神,轉而抬眸,直視著花滿樓,一字一句地說:“我從沒有過你這樣的朋友,我沒有受過關於疼痛與變故的教育,所以我絕不敢說什麼設身處地、換位思考,但……我不想因為我的態度讓你傷心。”
花滿樓聽到麵前這個姑娘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隻腳無意識地在地上磨蹭,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無比真誠、無比認真地對他說:“我仰慕你的為人,想同你做朋友,但這樣把事情藏在心裡不是我的風格,所以我決定直接來問你啦,花滿樓,你能不能教教我?”
她的語氣很安定,尾音有點上揚,又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花滿樓感到她原本有點緊張的身子忽然放鬆下來,好像在這一瞬間卸下了什麼擔子一樣。
他有些微怔。
這些話……花滿樓是沒有聽過的。
眼盲是不是一種痛苦?答案是肯定是,是誰也不能夠否認的。
花滿樓並非天生眼盲,而是在七歲的那一年生病瞎的。
眼盲之後的世界,與眼盲之前的世界,的確大不相同。但這種不同與他人所以為的卻有點不一樣。
肉|體上的痛苦、某一種感覺的滅失本身是可以習慣的,花滿樓七歲眼盲,如今二十七歲,無論如何,他早已經學會了和他眼前的虛空世界去共生,眼盲本身已不會給他帶來額外的痛苦。而他的聽覺和觸覺都異常靈敏,有時候他會覺得,這個世界上或許除了他之外沒有人知道,原來一朵花綻放的聲音是那樣子的輕柔、卻那樣子的熱烈。
在他小的時候,痛苦更多地來自於周圍人的態度。
他的父親曾為他的眼盲傷心欲絕,從七歲到十五歲,江南花家請遍了江湖上有名的神醫,把脈、吃藥、給眼睛敷草藥,這便是自他年少時便有的記憶了。
花滿樓那個時候發現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那就是在麵對他這樣遭遇忽然變故的孩子的時候,很多人都覺得自己應該教教他該怎麼做。
大夫告訴他,他不應該勞累,要多休息,多敷草藥,保不準會有恢複的希望。
有人猜測他小小年紀就瞎了眼睛,定是江南花家祖上不積德,害了孩子,花老爺應該去城外的白馬寺多供奉些香火錢。
而以前他的玩伴們,城中其他家的孩子們開始不再和他來往,距離他遠遠的,好像他是個玻璃人,一碰就會碎。
那個時候,也唯有陸小鳳會天天來他家摘果子吃,還企圖把他珍藏的綠菊藏起來,就為了誆他一起上街去買街角的桂花糕吃。
後來的某一天,花滿樓忽然就明白了——其實、或許,那些那樣對待他的人,並不是淡漠、也不是不善良,他們隻是不知道怎麼和他相處、不明白怎麼樣麵對他這樣的孩子。
少年花滿樓就大方地原諒了他們,也接受了這一切。
而如今……
千年之後,在一個全然陌生的新世界裡,這個語氣總是很飛揚、很颯爽的姑娘,她這樣認真地說:我沒有受過相關的教育,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所以想請你告訴我。
他們那時代的人,似乎並不習慣於如此直白的去談感受、談相處之道,他們講究的是“高山流水遇知音”,講究一拍即合,用一種外人所不能理解的、玄之又玄的方式悟到友情的真諦。
人類的真摯感情這般美好、純潔,似乎不應該摻雜任何一丁點的磨合、試探與不愉快。
“高山流水遇知音”,曾讓花滿樓感動過。
而此時此刻,這樣真誠溫柔的話語,也讓花滿樓的心忽然被充溢滿了,鬆一陣緊一陣地搖動著,好像要溢出雨水來一樣的感動。
可以開誠布公地這樣談,可以這樣直白地表露自己的心情,
真好啊……
花滿樓忽然笑了,對秦蔻說:“我想,你隻要把我當成,比普通人還厲害那麼一點的人來看就好啦。”
秦蔻一呆:“啊?”
這回答,超乎想象的……皮啊?
花滿樓柔聲道:“秦蔻,你的想法我已經知曉了,我已經眼盲二十餘載,早已習慣了這件事,也無需像今天一樣為這件事內疚,況且……今日這電影,我聽得也很暢快。”
或許巨幕的影響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盛景,但這似是從廳中四麵八方而來,各種陌生的、熟悉的、令人心驚的聲音加在一起,又何嘗不是難得耳聞的盛景呢?
他說:“今日有幸體驗這‘巨幕電影’,我很開心,謝謝你,秦蔻。”
秦蔻微怔。
她似乎仍然沉浸在花滿樓剛剛皮一下的回答之中,遲疑地問:“那你剛剛所說的,比正常人厲害一點是什麼?”
花滿樓眨了眨眼,笑道:“這個啊,這個就是說,假如秦蔻遇到了什麼不好解決的事情,花滿樓定會相助。”
他揚了揚頭,似乎在凝神細聽什麼,似是聽見了什麼不太和諧的聲音,他的眉毛微微皺了皺,湊近了秦蔻,說:“就比如,那邊的那對男女。”
秦蔻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是個身材嬌小的漂亮姑娘,她麵前站著一個男的,那男的是背對著她的,看不起長相,不過駝背粗腿頭油的,反正挺辣眼睛。
他們兩個在說什麼她聽不到。
秦蔻問:“怎麼了麼?”
花滿樓道:“那男子非要問那女子要什麼‘微信’,那姑娘不願意給他,他卻糾纏不休,口出輕佻之語。”
秦蔻的眉毛皺起來。
花滿樓道:“所以,要這樣。”
說著,他忽然把自己的可樂蓋子掀開,用手指在裡頭蘸了蘸,然後曲指,輕輕一彈——
那男的瞬間膝蓋一軟,直接跪在了那個女孩子麵前。
女孩子:“???”
花滿樓:神秘微笑.jpg
秦蔻:“…………”
秦蔻:“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好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