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光簾拉著,縱使是白天,屋內也黑黢黢的,宛如被陰雲籠罩,隻有一點微弱的燈火映在屏風之上,像一團潑上去的冷茶,一陣濃烈的煙草味撲鼻,孟慧晚嗆得咳了好幾下。
她提著心,小心翼翼地繞過那方屏風,看見男人正坐在羅漢床上,另一端擺著一幅油畫,他就這樣頹懶而無生氣地靠著,一瞬不瞬地看著那幅畫,寬鬆的黑色毛衣掛在他清雋修長的身體上,頭發不似平時那般整齊後梳,而是垂在額前,遮住他飽滿的額骨。
下頜線越發削瘦,人也顯得越發清冷,帶著一絲疲憊和病容,淡淡地瞥過她一眼,像是從遙遠的雨夜而來,孟慧晚心口猛地一跳,錯愕住,都不敢往前邁步。
“......你到底怎麼了?”
“有事?”謝琮月聲音很淡。
孟慧晚被一股突如其來的酸澀擊中,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不知道為什麼,她看著眼前的場景,隻有心痛。
如果秦佳苒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會不會後悔?
還是秦佳苒算準了一切,算準了他不會放手,所以才求她務必把那段錄音拿給謝琮月。
秦佳苒寧願讓謝琮月恨她。
孟慧晚不知道該怎麼辦,半個月她都不敢來謝園,她不敢按照秦佳苒的囑托,讓謝琮月聽到這段語音。她得考慮周全,考慮這段語音放出來的後果,會不會傷害秦佳苒?會不會傷害
謝琮月?
這件事擱在她心中折磨了她半個月,她沒有想到,謝琮月會為了找秦佳苒變成這樣。
這畢竟是她暗戀了十五年的男人,整整十五年,她見過謝琮月高高在上,見過他矜貴從容,見過他溫柔儒雅,見過他殺伐決斷,見過他談笑風生,但此時此刻的謝琮月,她從來沒有見過。
看著心中的明月從天上狠狠跌下來,她心臟仿佛被一隻大手狠狠揉皺。
孟慧晚抹掉眼淚,呼出一口氣,“你還在找她?”
“嗯。”謝琮月沒有看她,隻是看著那幅畫。
室內隻有黯淡的光線,讓那幅畫看得並不清楚,但依稀能看出那是一條琳琅而繁華的街道,那一輪藏在樓道中的月如此明亮。
“就非要找她?”
“孟小姐,我沒說要見你。”
孟慧晚捂住痙攣的心臟,聲音發顫,“謝琮月,你就非要把自己搞成這樣?”
謝琮月笑了,點了一支煙,漫不經心抽了一口,“孟小姐,你似乎管的有些寬。”
孟慧晚閉了閉眼,回憶著秦佳苒一字一句教給她的話。
若非親眼看見謝琮月成了這樣,她也許一輩子都會將這段錄音壓住。可現在她不得不拿出來,再不讓謝琮月死心,他會丟命。
“她根本就不值得你喜歡,阿月。”孟慧晚睜開眼,走過去,溫柔又堅定地看著他,“她一直在利用你。你知不知道?”
謝琮月掀起眼眸,冷漠地看著她,“我媽找來的說客?”
孟慧晚拿出錄音筆,調出那段語音,輕輕放在桌上,“這個夠不夠說服你?”
謝琮月皺了眉,靜靜地看著那段沒有點開的語音。空氣安靜片刻,孟慧晚抬手按下播放鍵。
平靜,溫婉,卻含著陰森恨意的聲音從聽筒中傳出來。
“那日在酒窖.....是我故意說酒不見了......沒想到老天爺都在幫我,就這麼輕鬆就把你和謝家的聯姻變成了廢紙........”
“.......不止如此,你抄襲霸淩的事........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蓄謀的,我隻要在謝先生麵前哭一哭,說你打我,你們一家人欺負我,他就心甘情願幫我解決所有的事........”
“.............”
錄音中,女孩的聲音越來越尖銳,越來越狠戾,到最後幾乎是痛快的發泄。
是秦佳苒的聲音。
他不可能認錯。
隻是絕對不是秦佳苒會說的話。她是那樣溫柔,可愛,乖軟,喜歡撒嬌,喜歡被人抱著,就算是被人欺負都隻會默默流淚,問一句“謝先生,我是不是不值得被人喜歡”。她是這樣的女孩。
謝琮月沉默著,任由那段錄音從頭播到尾,全程不發一眼,指尖的煙也沒有抽一口,火星子燒到了手指,襲來一陣灼燙。
這樣的沉默維持了好久,久到孟慧晚覺得時間凝固了,心劇烈跳動,是因為害怕。孟慧晚害怕
這種壓抑的氣氛。她感覺麵前的男人像一座休眠火山,隨時會爆發。
“謝琮月。”她小心翼翼喚了喚。
謝琮月這才皺了眉,不是因為孟慧晚喊他,而是指尖的煙已經燒到了手指,有淡淡地,燒焦的味道。
他垂眸,沒有情緒地看著那一小塊爛掉的皮肉。
鬆手,煙掉下去,被他踩滅。
“出去。”他對孟慧晚下逐客令。
孟慧晚身體發抖,“我——”
“滾。”
孟慧晚頓了頓,隨即眼淚顆顆滾落,“阿月,忘掉她!對你也好,對她也好!”
說罷,她轉身就走,奪門而出,一秒都不願意多留。
秦佳苒的話還回蕩在耳邊——如果非要有一個人能把月亮摘下來,其實我希望是你。
她承認,秦佳苒對她說的這句話燃起了她卑劣陰暗的念頭,若是最後能站在謝琮月身邊的人真的會是她呢?可今天,一切幻想都被徹底擊碎。
她決定徹底把這場暗戀撕碎,埋葬。
她難過地抬起頭,看著鉛灰色的天空,苒苒,我做不到摘月。
也許不是誰都可以,也許隻有你可以。
-
深夜,偌大的房間像一塊發冷的黑鐵。
安靜的空氣裡,不斷地傳出重複的聲音。
錄音筆循環播放,到此刻,已經不下一百遍了。
謝琮月冷漠地坐在椅子上,修長的手指握著酒杯,眼眸深諳,一口一口,緩慢地喝著酒。
耳邊傳來秦佳苒的聲音——“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蓄謀的,我隻要在謝先生麵前哭一哭,說你打我,你們一家人欺負我,他就心甘情願幫我解決所有的事。”
我隻要在謝先生麵前哭一哭,他就心甘情願幫我解決所有的事。
隻要哭一哭。
所以這就是她愛掉眼淚的原因嗎?她知道他會心疼,會心動,會心軟,所以她才放肆地利用眼淚,讓他繳械投降。
她說得對,她隻要哭一哭,他願意把世界都捧在她麵前,何談毀掉一個秦家。
謝琮月麵無表情,自虐一般聽著,不斷循環聽,任由秦佳苒的聲音鑽進他的身體裡。
他以為她是因為害怕,因為不夠勇敢才選擇放棄。
可很明顯不是。
她一直都在利用,現在達成目的了,不需要他了,就將他拋棄。
謝琮月忽然笑出聲,痛苦和憤怒交織在一起,整個人陷入無止境的黑暗之中,他抬手握住那支筆,想寫一寫字,想壓一壓內心瘋狂的野獸。
可沒有用,眼角不知為何,有溫熱濡濕的觸感。
她到底什麼是真的?
她的笑容,她的喜歡,她的眼淚,她這個人,一切都是假的。
錄音還在繼續播——“我費了這麼大力氣才讓你們一家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現在求我可憐你?誰來可憐我?可憐我哥哥?可憐我媽媽?”
謝琮月抓握筆的手顫了顫。
可憐我哥哥?
他拿過錄音筆,倒退幾秒,切回到剛剛那一句——“誰來可憐我,可憐我哥哥。”
她還有哥哥?
絕對不會是秦家澤。秦佳苒說過,這不是她的哥哥。
黑暗中,謝琮月眯了眯眼,這才想起來,瑞叔當時調查她的家世時,查到過她的母親在生養她之前,還生過一個男孩。
“哥哥....”他嘶啞的聲音飄蕩在空氣裡。
瑞叔一直守在偏廳,接到電話後飛快地走過來。他真恨不得喊謝琮月祖宗了,中午晚上都沒有吃飯,這就是再身體強壯的男人也受不了啊!
“少爺?”他氣喘籲籲。
謝琮月清瘦而修長的身體立在屏風後,陰鬱的眸注視著那幅畫,低啞的聲音帶著詭異的平靜:
“秦佳苒應該和她哥哥在一起,把她哥哥找出來,就能把她找出來了。”
“哥哥?秦小姐還有哥哥?”瑞叔這才想起來,“哦——對!她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哥哥。”
謝琮月俯身,玉笛似的手指捏起一塊放在碟中的糕點,慢條斯理地吃了一口。
瑞叔激動地快要落淚:“我給您準備晚餐!”
“好。”
謝琮月笑了笑,靜靜地看著瑞叔:“我要親手把她抓回來。問一問她,到底全身上下,哪一寸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