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簷下鈴連綿的撞擊。
那鈴聲本應清脆,卻因為過於急促而顯得吵鬨。更不用說,乍然響起的,不僅僅是一隻簷下鈴的聲音。
二十六名合虛弟子,便有二十六隻簷下鈴。
太過層疊的清脆急促鈴音一起響起,這聲音在吵鬨之餘,竟然隱約變得虛幻起來。
鈴聲中,還有一聲又一聲傳遞出去的人聲。
“是大師姐——搖鈴!快搖簷下鈴——!有緊急情況!”
“回來!都回來!搖鈴——!!”
梁瑤岑和唐祁聞手裡的簷下鈴也已經急促地響了起來。
隨著他們搖鈴的動作,分明隻有掌心大小的黃銅鈴中,有無窮無儘般的迷蒙沉灰霧氣擴散開來。
那些沉灰霧氣自鈴身而出,下沉的霧氣將持鈴人徹底纏繞包裹,平直飛出的部分則是去尋到了其他鈴中溢出的霧氣,在觸碰的刹那仿佛爆炸般變得更多。
不過幾息時間,這一片都被這樣的沉灰霧氣徹底籠罩,遮天蔽日。
直到此刻,凝禪緊繃的神經才稍微鬆了下來。
簷下鈴,乃是合虛山宗內門弟子人手一隻的護身法寶。
此物在平時可替代傳訊符,用作傳音法寶;求援搖鈴時,方圓十裡之內所有的簷下鈴都會有所感應,方便宗門眾人前來馳援。
至於這漫卷的沉灰霧氣,名曰隱霧,能夠在霧散之前遮掩住霧中的所有生機與氣息,起到在危機之時暫時保命或逃命的作用。
隱霧鋪灑,卻不會隔絕持鈴人的靈識,凝禪細數了一遍,足足二十六個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她這才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
梁瑤岑的聲音有些顫顫巍巍地響了起來:“怎、怎麼這麼多土螻……靈犀秘境的妖獸手冊裡明明沒有這個……”
她定了定神,看向凝禪:“大師姐,現在怎麼辦?”
凝禪也在想要怎麼辦。
隱霧不是長久之計。
隱霧雖好,但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陷——
在隱霧中時,因為隔絕了所有氣息,所以就算捏了命牌,也無法準確地鎖定到宗門的位置,不能被傳送。
而剛才凝禪之所以決斷讓大家搖鈴而非捏命牌,原因也很簡單。
一是簷下鈴的鈴聲本就帶震懾的效果,可以讓土螻先穩住,否則就算他們隱去氣息,若是土螻群依然向著這個方向衝擊,那麼就算有隱霧也於事無補。
其二,她不確定,在沒有時間說明情況的時候直接讓大家捏命牌,是否所有人都會聽她的話。正如此前那名弟子所說,靈犀秘境五年一開,雖然境界不高,卻也是難得一見的機緣地。
電光石火的權衡之下,她還是選擇了搖響簷下鈴,引出隱霧。
“隱霧的存留時間為六個時辰。”凝禪先簡單說明了一下情況,看著自己麵前的二十六張稚嫩的麵孔,她輕聲道:“但我們不能留在這裡,等隱霧散去後,若是土螻妖的氣息還在,你們必須第一時間捏碎命牌。”
“如若不在,那麼是去是留,大家自己權衡,生死自負。”凝禪掃過眾弟子:“有什麼異議嗎?”
大家之前還不知發生了什麼,此刻聽到土螻二字,臉色頓時凝重起來,哪裡還不知道利害。
“大師姐,都聽您的!”歸至賓師弟首先開口道。
其他人也紛紛點頭。
做了這個決定,再確定了方向準備走了,凝禪才突然想起來,被隱霧一起籠罩進來的,還有一個人。
她猛地回頭。
虞彆夜靜靜站在她不遠處的斜後方,垂袖而立,不知在想什麼,在她看來這一眼的時候,他似有所覺,恰好抬眸。
有那麼一個瞬間,凝禪有了一絲恍惚。
過去的無數歲月裡,她每次這樣回頭的時候,也恰能與站在她身後的虞彆夜如此對視。
“多謝。”虞彆夜嗓音微啞,他抿了抿嘴,顯然也沒想到這麼短的時間裡,他就被同一個人救了兩次:“我……”
“隱霧消失之前,你走出去,應當是死路一條。”凝禪沒耐心等他說完,又或者說,她下意識想要將麵前這個虞彆夜與自己的記憶割裂開來:“你也聽到了,我們要先離開這裡。是走是留,你自己選擇。”
虞彆夜的手指握緊腰側劍柄,微微側過臉,聲音更啞了點:“我無意闖入此處,但既然已經在這裡了,便也隻能叨擾了。”
他這樣說著,眼神清冽,卻少不得多了一絲難言的苦笑。
自己竟是這麼快就欠下了第二個人情。
——他沒有把握從方才那麼多的土螻妖群中全身而退,若他隻身在此,恐怕真的會生死難測。
她又救了他一次。
凝禪聽罷,也不多說,隻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隱霧隨著合虛宗人的移動,開始一並向前漫卷。
大家走的極謹慎,並不快,凝禪更是一個一個地數了一遍人數,直到最終確認了大家的全須全尾,這才墊後邁步。
四野逐漸安靜了下來,因著精神高度集中,腳步聲在凝禪耳中變得比平時更清晰可辨,就這樣走了一段時間後,凝禪微微皺了皺眉。
然後不動聲色地將靈識落在了綴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虞彆夜身上。
雖然隻是非常輕微的音差,但他的腳步分明……深淺不一。
方才凝禪雖然逼迫自己不要移開目光,卻其實沒有真的看他。此刻用靈識,她才真正算是“打量”了他一遍。
但這樣一看,她便是微微一驚。
隻見虞彆夜的一麵窄袖已經被血浸透,小腿邊的斑斑血跡快要乾涸,另一隻手垂下的角度也帶了不自然,雖然他竭力支撐,但兩隻腳落地的輕重不一,還是暴露了他受了不輕的傷的事情。
不,何止是不輕,甚至可以稱為是極重。
這樣的傷,換到任何一個人身上,都難以支撐。
但虞彆夜麵不改色,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痛一樣,就這麼默默跟在不遠不近的地方。
夜色漸降,整個靈犀秘境本就灰白的天變成了綢黑喑啞的蒙蒙,夜風如詭,吹拂過山林草甸,蔓延成一片如泣的低音。
梁瑤岑忍不住向著唐祁聞的方向靠了靠,忍不住捏緊了手中的武器。
雖然身為修道者,在四方脈覺醒之後,夜視的能力也會一並增強,這樣的夜色並不會阻礙視物,但在這樣的氣氛之下,難免會想要點燃一抹光亮。
妖獸趨光。
越是這樣靜寂卻不寧的夜,越要沉住氣,不能給土螻方向。
凝禪靈識散開,將方圓周遭都籠住,有了此前完全沒有發現土螻蹤跡的前車之鑒,她謹慎地又掃了一遍,確認暫且沒有問題,她才非常緩慢且遲疑地頓住了腳步。
等虞彆夜走到她身邊,並肩之時。
黑夜籠住了兩人的麵容,便是心知肚明對方的視線並不會因此受阻,卻也總是讓想要做的事情變得不那麼難。
仿佛這樣的夜色,遮掩不了目光,卻可以掩蓋難明的心緒。
虞彆夜也稍停腳步,帶了點兒疑問地側頭看她。
凝禪沉默片刻,終是抬起手。
靈陣的微光自她掌心升騰,有漫卷的枝葉藤紋漫卷在靈陣邊緣,一眼便能認出,正是療傷用的醒靈陣。
醒靈陣成,凝禪輕聲道:“冒犯了。”
在看到那方醒靈陣的時候,虞彆夜的神色便已經帶了怔忡。
此刻凝禪的這一聲響起,他才好似如夢初醒,不避不讓地站在原地,任憑凝禪將那一個靈陣點在了他的身上。
充沛的醒靈靈息流轉,縱使在黑暗裡也可以看到,虞彆夜的臉色肉眼可見地好轉了起來。
虞彆夜才要開口,卻已經被凝禪截斷。
“彆拖後腿。”
她說得極冷淡,垂下的眼簾遮擋了眸中的所有情緒,說完就重新提步,衣袂翻飛,走得極快。
卻完全沒有意識到,正是因為這樣格外的疏淡,才顯出了刻意。
虞彆夜神色複雜地看著她的背影,在心裡默默地數了一個數字三。
第三個人情了。
他從沒欠過任何人情。
——無人看他,無人救他,更無人在黑夜裡停下腳步,語氣冰冷,動作卻輕柔地為他點出一個醒靈陣。
她的情緒克製,落在虞彆夜眼裡,卻變得更清晰了一些。
於是之前的那個淡淡的疑問又冒了出來。
她……怎麼好像真的在生氣?
虞彆夜認真回想了一遍兩人所有的交集,依然想不出為什麼。
在出了小世界後,他確實有意無意遙遙綴在了她身後。
要說動機,大約是想要再看一次她的劍。
他想知道,那樣奇特的熟悉感,究竟是從何而來。
但這一行同路,也並非完全是為了這件事。
而是因為,他要尋找的土螻妖……也正好聚集在這個方向。
結果劍沒見到,見到了從天而落的巨盾不說,這一路上,他又遇見的這隻土螻妖,對付起來著實有些吃力。
但這些過程,理應也是她所不知道的,更不用說她會因此而生氣。
醒靈陣的作用下,他全身的皮外傷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虞彆夜垂眸看著自己手臂上的傷口,陷入沉思。
他不至於自戀到覺得是因為自己受傷了,她才生氣的。
想來想去,隻有一個可能。
——雖然道過歉了,但此前自己用劍指著她這件事,她或許還在生氣。
如果是這樣,這位合虛山大師姐的脾氣……
可能是真的不太好。
又頓了頓,虞彆夜心裡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三個字。
但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