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彆夜自外門小徑走過。
外門弟子龐雜,人數眾多,時而多一兩個或是少了幾個人不知去向,都是極正常的事情。
沒人會對新麵孔好奇,久而久之,也沒有人會多問一句“他們去哪兒了”。
沒什麼好問的。
八成是死了,兩成是跑了。
來宗門之前隻以為能一步登仙,道途可期,來了以後才知道,那些真正的內門弟子,修仙世家,壓根不把外門弟子當人。
若非外門的報酬到底豐厚,一家老小都等著自己養活,未必有多少人願意在此賣命。
但虞彆夜不同。
他這張臉太過矚目,沒有人會在見他以後再忘記。無論在哪裡,他都是最能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焦點。縱使總是一聲不吭地消失許久,卻也總是有人記得他的。
記得,卻不敢靠近。
“欸,看到了嗎,那個邪門小子回來了。”有人暗暗投去一眼:“又是一個月了吧?我還以為死了呢,看起來還活著?”
“你不要命啦?還敢議論他?你忘了上次那些靠近他的人的下場?舌頭都被拔了!”
“那是他們嘴賤,說些不該說的。我隻是納悶,以他的能耐,早就應該進內門了,怎麼還在我們外門蹉跎?”
“噓,各人有各命,指不定是他得罪了上麵哪位,卡著不讓他冒頭呢。”
虞彆夜麵無表情地路過,像是沒聽見一樣,眼神都沒動一下。他又繞過無數小路,終於走到了最荒僻的一處小木屋前。
那木屋搖搖欲墜,顯然久無人居,毫不起眼,推開房門,內裡破舊卻一塵不染。
虞彆夜在茅草堆上坐下,從懷裡掏出傷藥,將手臂上的袖子卷了起來,咬住一角防止滑落,然後用另一隻手極其嫻熟地開始給手臂上的傷口上藥。
他當然知道,今日便是尋道大會開始的日子。
剛剛受了這麼重的傷,他本不應從畫廊幽夢出來的。
但他料定這幾日,那人理應極忙,不會有時間來看他還在不在那裡。
他境界雖然不夠,目力卻極好,他在小徑儘頭駐足再回頭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那隻合虛山的隊伍。
雲水藍的道服蔓延成一線,他遙遙一眼,卻並未看到想要找的那個人,倒是見到了他厭煩至極的那個內門的大師兄蘇厭容。
虞彆夜擰眉,收回視線,不再繼續看。
也不知道她來了沒有。
並不知道,此前就在他回頭的前幾瞬,他心中想著的那個人,目光剛剛從他背後擦過。
他手臂的傷口長得並不太好,因為處理得潦草且敷衍,看起來還不知要幾日才能痊愈。
但他顯然並不在意。
虞彆夜慢條斯理地往上灑著廉價且不知到底有沒有用的金瘡藥,然後一圈一圈地重新包紮起來。
最後活動了一下手腕,從茅草堆下麵摸出了一柄依然不太值錢的劍。
他舉劍到自己麵前,劍身倒映出一雙極冷極黑的眸子,那雙眸子看劍,看劍身倒映出的自己,再平靜至極地看向前方。
平靜,卻殺氣充沛。
傷沒好沒關係,手能握劍就行。
尋道大會,正是時候。
*
目光停駐也隻是一瞬,凝禪的目光才剛剛轉回來,便聽一道有些耳熟的聲音響了起來。
“怎麼,望舒道友還對我少和外門感興趣?”蘇厭容搖著一柄折扇,一身筆挺道服,笑吟吟走了過來,然後收扇一禮:“沒想到望舒道友真的來了,蘇某甚是高興。”
凝禪沒來得及理他,她正在隨著止衡仙君和其他合虛弟子,向著前方來接引的少和之淵長老們行禮。
兩邊談笑風生,言笑晏晏,凝禪剛要收回視線,便看到止衡仙君比了個眼色,身後他的兩個親傳小弟子齊齊向著兩側邁出一步,伸出手來,展開了止衡仙君的一幅墨寶。
動作嫻熟,整齊劃一,一看就知道練習了許多遍,簡直可以喜提送字左右童子的封號。
對麵的少和之淵長老臉上的笑容微滯片刻,又喜笑顏開地收下,再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目睹了這一切的凝禪:“……”
啥字啊!!
上麵這又寫的是啥啊!!
為什麼要送“采藥童子”四個大字啊!
凝禪開始痛苦。
她大約知道自己應該是認錯了。
但她也沒法從采藥童子四個字裡猜出這墨寶到底是什麼。
她頗有些一言難儘地看了蘇厭容一眼,心道希望少和之淵點這位餘夢長老有點文化,否則豈不是要氣死。
想到這裡,出於某種奇特的憐憫,凝禪的聲音都變得柔和了起來。
“高興什麼?高興我要來把你的少和之淵這次的獎金拿完嗎?”
……柔和如黃鸝地說出最譏諷的話。
蘇厭容卻也是一愣:“獎金?什麼獎金?望舒道友是說那區區幾萬靈石嗎?”
他又笑了起來:“那些都不過是彩頭罷了,又有什麼能比拿到尋道大會前十名的風頭更盛呢?”
蘇厭容這話說完,就感覺氣氛有點不太對。
再轉頭,就看到凝禪在幽幽盯著他。
凝禪的身側和身後,另外幾道目光也在幽幽盯著他。
段重明咬牙切齒:“《區區》。”
白斂有氣無力:“《幾萬》。”
殷雪冉氣若遊絲:“《不過是彩頭》。”
再下一個瞬間,也不知是不是蘇厭容的錯覺,至少凝禪身邊的這幾個人周身的氣勢驟而拔高,變得戰意十足了起來!
蘇厭容:“!!!”
他是說了什麼激勵這些人的話嗎!
不及他細想,凝禪已經輕描淡寫轉了話題:“怎麼少和外門還不給看嗎?”
蘇厭容這才想起她方才的那一眼。
再去看那個方向,外門的那條小道上空空如也,哪裡還有半點人影。
也不知她在看什麼,興許真的隻是碰巧一眼罷了。
“當然給看。”蘇厭容笑道:“我少和之淵坦坦蕩蕩,無有不可對人言。若是望舒道友對外門感興趣,蘇某便是放下修行,陪望舒道友走一圈,也使得的。”
這話說得,連段重明都輕輕挑了挑眉。
身邊的唐花落小聲道:“這油頭粉麵的玩意兒看起來怎麼這麼不順眼,彆不是看上我師姐了吧?”
便見凝禪掃去欲言又止的一眼,委婉道:“蘇道友不如還是去多修行幾日,尋道大會在即,臨時抱佛腳也未必不可行。”
蘇厭容:“……”
看不起誰呢!!
這位養尊處優出身世家的蘇大師兄養氣工夫再了得,此時也終於色變。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不善地再看了凝禪最後一眼,虛虛一禮,拂袖就走。
明明都是四象天,這個凝望舒,到底在優越什麼!
等明天,明天四象天的擂台就會開啟,他倒要親自來會一會她,看看她究竟有多少本事!
凝禪對於蘇厭容的挑釁和顯而易見的怒意完全沒有感覺,倒是唐花落湊過來,有些擔憂地低聲道:“這裡到底是少和的主場,師姐,這麼說真的沒關係嗎?”
凝禪道:“我們本來不就是來砸少和之淵的場子的嗎?”
唐花落恍然大悟:“也是!”
幾人的腳步頓時歡快起來,凝禪稍微走了會神,再聽的時候,發覺唐花落和殷雪冉的話題已經到了“如果拿到了區區幾萬靈石要怎麼花”了。
語氣之興奮,內容之懸浮,堪比凝禪以前吹牛自己中了五百萬大獎以後的人生安排。
某一個瞬間,凝禪有一種她是不是把望階仙君的獨女帶上了窮鬼歪路的愧疚感。
她回頭看了一眼,便見唐花落眉飛色舞,小臉飛紅,吹到興頭,還哈哈大笑了起來,惹得止衡仙君怒目投來了警告的一眼。
凝禪轉回頭,唇邊也帶了笑意。
算了,高興就好。
至於蘇厭容……
雖然上一世她沒來這個尋道大會,但後來,他們也曾交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