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紅的光並不強烈,輕柔地覆蓋了虞彆夜的手指,再從他的指縫中漏出些許。
這一覺竟是真正的沉眠。
他做了一個不太長的夢,隻是夢裡仿佛籠著一層蒙蒙的霧氣,有些看不真切。
霧裡是盛放的藍花楹。
茁然盛放的花朵將樹枝壓低,密林裡有簌簌穿行的聲音,他追蹤一隻土螻至此,感知裡終於渺無人煙,他的手終於摸到了彆在腰間的一隻劍柄,就要動手。
一柄帶著清嘯劍鳴的長劍自天邊來,劍勢如虹,直接斬落了他麵前那隻土螻妖的頭顱。
他躲開的時候踉蹌一下,坐在了地上,被濺了些血色在頭和臉上,看起來有些狼狽淒慘。
劍到了須臾,又有穿著紫衣廣袖的少女自天而落,聲音明媚清脆:“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是哪個宗門的人?是走散了嗎?”
虞彆夜明明一眼就認出了對方是誰。
但他抿嘴,靜靜注視對方片刻,鬼使神差般開口道:“你是誰?”
“嗯?”對方打量他一瞬:“是散修嗎?怎麼一個人誤入小世界了?你且在這裡等我片刻,我去救個人,然後帶你出去。”
她前行兩步,從土螻身上將她的劍拔下來,又確認了一下土螻已經死絕,這才禦靈而起,末了還不放心般回頭叮囑一句。
“彆亂跑哦,等我回來。”
虞彆夜抬頭看她纖細的背影。
是逆光。
靈犀秘境極少見日光,天色灰蒙,隻偶爾會有光芒破開雲層散落。
他被刺得有些眼睛疼,卻沒有移開目光。
這是他的人生裡,第一次有人對他說,等我回來。
他應該走的。
應該掏了妖丹,麵無表情,轉身就走的。
可他竟然真的沉默地坐在原地,收了劍,開始了人生第一次的等待。
……
虞彆夜猛地睜開眼。
他有些怔忡地看著房頂上的懸梁,再轉頭看向窗外透進來的天光,一時之間,竟然有些沒想起來這是哪裡。
直到身上的痛將他的記憶全部拉回來。
虞彆夜慢慢眨眼。
他……為什麼會夢見這些?
靈犀秘境裡,她與他確實是在藍花楹下初見,但那時,他明明已經一劍殺了那土螻,甚至還因為害怕自己的劍被看到,而對她動了一瞬的殺心。
那夢裡的這些,是什麼?
他此前幻聽的那些話……又是什麼?
*
裁判台的商議時間並不長。
很快,主裁判就已經有了決斷:“既然反對的人數與同意的人數持平,大家的意見隻能不做參考了。但我們也能充分地理解蘇小友的心情。”
蘇厭容臉色微沉,目光掃向了內圈的某位也投了反對票的少和之淵弟子,眼中威脅的意味極濃。
豈料對方似是早就料到了這一刻,從頭到尾都在看另外一個方向,壓根不和他的眼神對撞。
凝禪將這一切儘收眼底,心道這個人,果然很是討厭。
又聽主裁判的聲音帶了點兒笑地繼續道:“凝小友,下一場與蘇小友的對決,可否不要再用拳頭了?又或者說,給蘇小友點薄麵?”
他說得實在是委婉。
但這話隻要說出來,就已經和委婉不沾邊了。
蘇厭容的臉色變得極差。
他堂堂蘇家的未來少主,何時需要這樣的憐憫!
隻是還不等他發作,便聽凝禪輕柔道:“好啊,沒問題。”
然後,她像是擺攤一樣開始從芥子袋裡往外套東西。
劍,刀,槍,棍,鞭,弓箭,甚至最後還撈出來了一柄錘子。
凝禪蹲在地上,抬眼看他:“蘇道友請挑一樣。”
蘇厭容:“……”
蘇厭容再也繃不住了,他忍不住問道:“你不是玄武脈嗎?你到底是修什麼的?”
凝禪慢條斯理道:“對啊,我是傀師啊,這些都是我從我的傀身上卸下來的。”
她邊說,邊起身,拂袖的同時將所有的武器都收了回去。
然後抬手。
靈紋陣從她的掌心浮現:“還是說,蘇道友……是想和我的傀打?”
這一日,是蘇厭容此生最不願意回憶的時刻。
他不想回憶凝禪召喚出來的那隻傀有多高,多大,非得他揚起脖子才能看到,躍至九宮八卦台的時候,整個台麵都微微晃動了兩下。
也不想回憶,那隻傀引起了滿場多大聲的討論和驚歎,而他在那隻傀麵前,拚命燃燒靈息,搏命一擊——
然後被那隻傀一拳打出了擂台。
熟悉的疼痛,熟悉的角度,熟悉的飛翔。
蘇厭容麻木地在落地之前就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還前車之鑒地臨時撈出了一張手帕,在落地的時候,蓋住了自己狼藉的臉。
甚至帶了點兒嫻熟。
凝禪“啊”了一聲,慌慌張張道:“裁判,這不算違規吧?我、我可沒出拳啊。是我的傀……”
她頓了頓,篤定道:“對,是我的傀,不聽使喚。”
蘇厭容:“……”
他媽的,累了,毀滅吧。
這世上哪有不聽傀師使喚的傀。
這滿口謊話的女人。
即使後來,因為凝禪的傀實在太過壓倒性,經過裁判台討論,多給了蘇厭容兩次和彆人對戰的機會,算是給了他一次新的入圍下一輪的機會,而他也都贏了下來……
蘇厭容也隻覺得恥辱。
恥辱是他的。
凝禪毫不在意。
她和段重明的名字都以三連勝的成績高懸在了四重天的榜單上。
段重明是實打實地打了三場。
她,出了一拳,傀出了一拳,最後一場是對方直接棄權了。
第一輪打完,兩人都對自己的成績很是滿意,走下擂台的時候,凝禪站在傳送陣邊等段重明過來。
目光卻從方才站在外離位的那名女弟子身上掃過。
這一輪共十六人,有且隻有兩名女弟子。
一個外離位,一個內離位。
凝禪不動聲色,在段重明靠近的時候,沒事人一樣和他說說笑笑,下了擂台。
已是黃昏色濃。
尋道大會的第一日,落下了帷幕。
昨日品嘗了段大師兄手藝的眾人不動聲色地開始向段重明的方向靠近,等回到了居所的時候,段重明發現,自己的院門口已經排起了小隊。
段重明:“……”
他真的是個狂野的刀修!刀修的刀!不是用來切菜做飯的!!
凝禪前一夜不在,卻也看懂了,她笑了一聲,衝段重明招了招手:“過來,找你有事。”
段重明得救一般跑了過來,跟在她身後進了她的小院。
門吱呀作響。
兩聲吱呀,幾乎是同時響起的。
主屋的門,也被推開。
推門而出的少年換了身青衣,身姿挺拔如竹,墨發披散而下,賞心悅目,哪有半點受過傷的樣子。
就是那衣服雖然材質極好,樣式也時興,唯獨……有點不合身。
小了點兒。
凝禪的目光落在虞彆夜身上,心道明明看起來段大師兄和虞彆夜的身高差不多,衣服怎麼還能小了點兒呢?
凝禪身後的段重明表情也不怎麼好看。
躺在床上還沒看出來。
怎麼這小子還能比他高?
等到虞彆夜感受到麵前的動靜,抬頭看過來的時候,段重明的表情更僵硬了。
怎麼回事!!
他發誓,絕對不是他的錯覺!!
這小子的臉,怎麼比之前還要更好看了幾分?
真不是特意打扮過?
段重明越想越不對勁。
他又看了眼凝禪,後者表情十分自然,眼神在虞彆夜的臉上停了一瞬便移開,一切都顯得十分正常。
——如果不是她的手指在衣袖下輕微扣緊,而他正好感覺到了的話。
這是凝禪有些緊張時的小習慣,段重明再清楚不過。
段重明:“……”
嘶。
她總不能真是看上了他這張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