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輪著磨豆子。
從昨夜起,小兄妹倆就格外沉默,一直搶著乾活,到今天越發明顯起來。
桑蘿看看兄妹二人,歎息一聲,沒說話。
沈安一直有留心桑蘿神色,看大嫂這樣子,他越發緊張起來,牙齒無意識的咬著,咬得腮角都微微發痛了,他低著頭努力讓自己把活兒乾得更好。
桑蘿打水洗茱萸,配調料,準備做辣油拌素毛肚,素毛肚和水晶脯,這是桑蘿今天要帶到縣裡的貨物。
她還在備料,沈寧已經去搬柴來幫著燒火了。
這種有眼色,讓桑蘿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如果說昨天她一直心事重重沒太注意,可能注意到了也沒上心,今天又怎麼會看不出來兄妹倆較平時更勤快又小心翼翼?
桑蘿大概能猜到兩個小的在想什麼,應該是已經知道交租稅的事了,覺得自己兄妹二人,不,兄妹三人是個拖累。
桑蘿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要說一點不鬱悶是不可能的,倒不是衝著這兩個小的,既然一起過日子了,一石的租稅,她還是願意替兩個孩子交的。
讓她沒想到的是一個已經沒了的人,還得交兩石稅。
真的,他一個頂了她們三個了。
這不是見了鬼了嗎?
但她又沒法去罵那個叫沈烈的她名義上的男人,這些死在戰場上的人死後要是有靈,怕是都能從地底下鑽出來掐住當今的脖子給他摁下陰曹地府去。
想到這些,加上做了一整夜的惡夢,桑蘿心情難免不好,也就懨懨的不想說話。
直到豆腐做好,素毛肚也做好用陶盆裝了,三壇子水晶脯也裝好,三個人坐在一處連早餐都吃好了,桑蘿算著時間,搬開壓在豆腐板上的石塊,見豆腐已經成形得很好,利落切好了塊。
天光已經有些微的亮色了,不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陳有田和秦芳娘來敲門,甘氏和馮柳娘也一道兒,桑蘿給幾人取貨,說了今天會跟她們一起去縣裡。
東西都搬了出來,該要走了,原是沒什麼東西需要小兄妹倆幫著搬的,兩人卻一人搶著幫忙抱了個小壇子,一路跟著下了山。
陳有田拉著架子車要走了,沈安這才忍不住,有些慌了。
跟著桑蘿好幾步,在桑蘿讓他們回家去再睡會兒的時候,沈安和沈寧一起拉住了桑蘿袖擺。
他看看左右,許是顧忌秦芳娘幾人在,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桑蘿看他那樣,索性讓陳有田幾人略等一等,送了小兄妹往回走,安撫了一句:“不要想太多,一夜沒睡好吧?回去好好補個覺。”
兄妹倆聽了這話齊齊搖頭。
沈安小聲道:“大嫂,我不累,我長大了,做豆腐、乾家務、進山裡找東西我都行的,我現在也能幫著賺錢養家了,大嫂,你彆不要我和妹妹。”
沈寧也點頭:“大嫂,我能養雞養鴨,你再買幾隻鵝來我也能養好的,這些一年也能換些錢的。”
桑蘿聽得笑了起來,一整夜沉鬱的心情仿佛都見了熹光,她拍拍沈寧腦袋:“行,等交了租稅後有錢了,我就再買幾隻小鴨和鵝來給你養著,咱們家以後吃蛋賣蛋可就都指著你了。”
這一句關於以後的安排,讓小兄妹倆仿佛吃下了半粒定心丸,俱都展顏露出了笑來,沈寧重重點頭:“嗯,我一定養好!”
桑蘿笑笑,道:“回吧,大家都在等,我就不送你們了,自己注意著點。”
等兄妹倆應了,看著倆人走了一段,桑蘿才轉身回去和秦芳娘一群人彙合。
這裡頭就沒有心粗的,秦芳娘小聲道:“是知道要交租稅的事了?”
桑蘿點頭:“怕我覺得他們是拖累,一個勁兒的乾活。”
其實大概還怕她扔下他們走了。
幾人皆歎氣。
他們這四家,有一家算一家,都要給家裡上了戰場再沒回來的親人交兩石的租稅。
兩石啊,上好的地,一年儘心儘力的侍候,還得老天爺賞飯,才能收個一石半的糧,如果這地本來就是佃的,那還得給主家交租子,交過租子之後的收成才是自家的。
這就是兩畝地都白種了,收成直接給了官府。
更有這裡這些人的租稅要交,這些年各家折在天災、徭役、戰場上的兒郎也不少,在勞動力本就匱乏的情況下,也無耕牛,年頭忙到年尾本也種不了多少地,還能給自己剩下幾個?
甘氏歎道:“這兩個孩子得虧是遇上了你。”
真到現在還在沈三和李氏手裡,碰上昨天這一樁事,命運當真是未知。
逼得急了,彆說找個所謂的長嫂來當塊不顧侄兒死活的遮羞布,直接把兩個小的單分出去也是有的,因為大乾朝為了戶稅能收得多,原就支持析戶,不支持家族聚居。
像施家大房和二房,實則在戶籍上是已經分作了兩戶的,隻是兄弟原就團結,施二郎夫妻倆更是願意聽甘氏的話,平時日子還是一處過而已。
所以如果之前沒有碰上逃荒來的桑蘿,李氏沒有找到機會把沈安沈寧兄妹倆和桑蘿這個便宜侄媳婦湊作一戶,現在攤上這事,這小兄妹倆真有可能直接被拋了出去。
“倆孩子也很懂事。”桑蘿其實也挺慶幸遇上這倆個孩子的。
一路上少不得說些這次收租稅的事,馮柳娘唏噓:“我們家隔壁周癩子家,你們知道嗎?昨夜裡一家人都還在哭,他們家壯勞力隻一個,孩子卻不少,這次的租稅怕是交不上了,差著好些的缺口,真都交了,估計熬不過明年春天。”
一年裡收兩年的租稅,家境稍困難些的就得被壓塌了。
又想起昨天周裡正念的那東西,馮柳娘問桑蘿:“阿烈媳婦,你們老家那邊朝廷有賑災嗎?”
桑蘿早在穿越之初就有接收原身關於這一部分的記憶,聞言就搖頭:“彆的州縣我不知道,我們那兒哪有人賑災?一碗看不到米粒的米湯都沒見到過,若不然何至於這麼多人南逃,我家原也是不差的,族人們最後活下來的也不知剩了幾個。”
桑蘿沒怎麼說過她家是什麼樣的,但秦芳娘這些人都知道一點,家裡有祖傳的方子,識文斷字,平日裡也各種講究,院子都要用石頭鋪出一條花道來的,怕是不比他們這一帶的大戶王家差的。
遂都靜默。
朝廷說什麼賑災開銷得大,才使朝廷困難的,才要提前征他們稅的,甘氏和秦芳娘這一群人都不懂得什麼國家大事,但是老百姓也不傻,連年征戰難道不要錢糧?修皇宮修彆院難道不要錢糧?
這些被官府征走的錢糧最後到底去了哪裡,人人心裡都有一本賬的。
從伸手不見五指,到天光大亮,祁陽縣城門就在眼前了,時常進城擺攤的,總會看到那麼一些熟麵孔,人還是那些人,就是臉上添了許多愁苦與麻木。
桑蘿看著眾人這樣,驚覺自己再愁下去,不遠的將來或許就與他們無甚差彆了,忙打迭起精神來。
愁是愁不出三千個錢來的,她得笑,笑著進去給自己做的東西找個好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