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舒搖了搖頭,壓下心頭的擔憂,隨後又有些自嘲。
她剛來此世才多長時間,就能看出來的問題,沒道理袁充看不出來。她不認為從後世而來就比這個時代的人聰明,相反不通時情的她的想法才最令人發笑,覺得愚不可及。
袁充既然敢肆無忌憚地建造彆墅莊園,想來世情如此,南雍的大多世家應當都是這般行事。
這些士族既然願意讓皇帝壓在他們頭上,還稱頌對方為明君,那麼這位皇帝必然有拿捏士族的辦法。
想通這些,沈舒的心思就定了下來。
少說多思,不要自作聰明,是她穿越而來後奉行的最高行事準則。
旁邊的袁充見沈舒不說話,還以為孫女看呆了,想想在這之前孫女隻坐於閨閣之中從未見過這般氣象,加之沈氏也沒有這樣規模的莊子,看呆了也正常。
“阿貞覺得此園可好?”袁充心情很好地問道。
“極好。”沈舒發自肺腑地稱讚,雖然沒有後世南方園林的精巧,但卻多了自然之趣,觀賞性極佳。
袁充笑著追問道:“哪裡好?”
沈舒頓了下,指了指麵前的景物道:“有穀有蔬,可裹腹;有眾果竹柏,可品嘗賞玩;有藥草可醫治疾病,有桑樹養蠶可紡織穿衣,更不要說此地另有魚池和雞豬鵝鴨之屬。”
“在此間,我不出門,也可安然富貴一生。”沈舒總結道。
見沈舒瞬間領悟到了袁氏莊園的最大作用,袁充這次是真的有些驚訝,他打量著麵前的女孩,眼眸中不停地閃爍。
他覺得自己的計劃可以變一變了。
皇子妃、太子妃甚至是未來的鳳位,也不是不可以試試。
阿貞的資質好,他或許可以再搏一搏?
不過最終袁充並沒有對孫女的打算說出來,而是平靜地問道:“喜歡這裡嗎?”
“喜歡。”沈舒點點頭,這種桃花源一樣的地方誰能不喜歡?
“喜歡的話,阿翁送你可好?”袁充摸了摸沈舒的發髻,聲音溫和,帶著慈愛。
沈舒瞪大了雙眼看向仿佛送一個普通玩具的袁充,這又不是過家家!
可她看袁充的樣子,雖然隨和,但卻不是隨便,相反神色還有些認真。
沈舒深深吸了一口氣,先是為袁充的財大氣粗感到震驚,震驚後就覺得這其中有問題。
“袁氏有很多這樣的莊子?”沈舒想知道袁氏這樣頂級士族的財力究竟能到什麼地步。
袁充搖搖頭:“袁氏在大雍有很多圈地,莊子也有不少,但如京口一般的莊子除了建康外有一個,其他的莊子都無法與此地相提並論。”
既然是袁氏最重要的產業之一,袁充為何要送她?
她隻是外孫,並不是袁氏女。退一萬步講,就算她是袁氏女郎,也終究會出嫁,此地的莊子算得上是袁氏族產,如何會給一個出嫁女?
想想就不合邏輯!
見沈舒遲遲沒有答應,袁充笑了:“怎麼?剛才還說喜歡這莊子,現在送你,你卻不要了?”
沈舒道:“喜歡並不一定要據為己有。”況且她覺得這莊子有繼承糾紛。
袁充哪裡看不出來沈舒的想法,歎了口氣道:“我這一生,生在士族高門,卻因前廢帝之禍家族險些滅族,兄弟皆死。我隻有兩女一子,幼子早夭,你阿娘在生下你之後也離開了,我隻有你從母一個女兒和你一個孫女了。”
說到這,袁充蹲下來看著沈舒的眉目,聲音有些顫抖:“阿貞,你可能不知道,我在建康收到你遇刺的消息時,險些昏倒。你姨母得知此事後,拿刀直接殺去了孫貴嬪的宮殿!”
沈舒:從母威武!
“阿貞,若無你,我們做這一切都失去了意義。”袁充聲音中帶著感傷和害怕。
這段話真的很感人,但中間還是有很多問題。
比如為何要將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比起她,讓袁皇後生下嫡子不是更好嗎?
還有就算袁充曾有滅族之禍,可據她所知袁充還有五服之外的陳郡袁氏的族親,袁充是可以過繼子嗣的。
最重要的是,她如果真這麼重要,為何在她六歲之前不將她接到身邊照顧?
不過,不管這一切背後的原因是什麼,沈舒也都適時地表現出一副感動的樣子,撲到袁充懷中。
“我以後孝順阿翁和從母。”沈舒感動道。
袁充拍了拍孫女的後背,然後將話題又拉回來:“所以這園子還要嗎?”
“當然要!”沈舒雙眼亮晶晶地,“長者賜不可辭,阿翁對我最好了。”
看著賣乖的孫女,袁充心情大好。至於孫女的小心思他並不在意,孩子不親,以後總能養熟。
“不過我不懂庶務,阿翁可要派人幫我。”沈舒笑著道。
“那是自然。”袁充笑道,“這些事我以後會慢慢教你。”不管是皇子妃還是太子妃皇後,都要熟悉庶務,他當初沒想過讓長女入宮,所以在這上麵鬆懈了些,以至於後來出了變故,長女封後入宮後吃了不少虧。
在孫女身上,袁充絕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還有性子也是個大問題,他必須好好教。若非在教長女的時候性子沒有及時糾正,何至於她現在還無子?
一想到宮中的長女,袁充就腦子大。
他現在都有些猶豫要不要將孫女送進宮陪長女了,他是真怕長女將孫女教成她那個樣子!
逛了半日的袁氏莊園,沈舒不得不說袁氏治下的佃戶確實比外麵的普通百姓更幸福一些,而且他們是真心感謝袁氏的庇護。
袁氏也並非為富不仁的士族,他們會在災年的免租減租,會發放救濟施粥。
比起做自由民,給袁氏做佃客奴仆,還可以逃脫徭役。
“之前還好,一兩年征一次兵,從去年開始年年征,有時幾個月就要征一回,官吏都跑到家裡抓人。”一個侍候沈舒的婢子說著之前的日子,“我阿耶和阿兄為了躲徭役,就在家裡挖地窖,等到官吏一上門就跳進去藏起來,這樣他們找不到人就走了……”
沈舒想到那個讓自己藏身活下來的矮小的地窖,那應該也是百姓為了躲避徭役挖的吧。
“可自從當了袁氏的佃客後,官府也不敢隨意上門征人了,奴還聽說隻要好好做工,成了蔭戶,從此免了徭役,那才是真的好呢。”
聽著充滿期待的話,沈舒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她是該為袁氏的寬待佃戶蔭戶感到高興,還是該為願意賣身當蔭戶而不願做自由民感到可悲?
南雍的戶籍是不同的,除了普通的自由民外,還有佃戶、蔭戶和流民的區彆。佃戶是有戶籍的,背靠大族算是有靠山的,所以官差不敢隨意盤剝,隻需要按照朝廷章程納稅服徭役。
蔭戶則是官員的私產,和牲畜土地一樣,沒有人權,所以在官員的庇護下不用納稅服徭役。
流民則是沒有沒有戶籍的普通自由民,是被盤剝最厲害的,甚至會被遣返回原地。
蔭戶不用服徭役,不用交租納稅,聽著很不錯,但實際上蔭戶的命都是主人的,主人打死蔭戶是不犯法的,就和打死畜生一樣。
而如果換成是佃戶和流民,主人則是犯法的,隻不過輕重不同而已。
見孫女不說話,反應並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樣為袁氏驕傲,袁充打斷了婢子的話:“你先下去吧。”
“唯。”婢子不敢多說一句,趕緊低頭退下。
之後袁充又揮退了所有的婢子和仆從,屋內隻留下兩人。
袁充看著有些發呆的孫女皺眉:“阿貞,想什麼呢?”
“阿翁,你將這莊子給我,我不是官身也不是士族,可能庇護這裡的佃戶和蔭戶?”沈舒將自己心中的疑問說了出來,誥封和真正的官員身份可是天差地彆。
袁充見沈舒已經想到了這點,很是欣慰:“自然能,鄉君雖不是入十八班,但也是封爵之位,依照舊製本就爵比列侯,更何況我來從建康來此之前,太子少傅陸稷向我盛讚你品德高潔,當封縣君。”
十八般是雍帝根據前魏、晉製度改製的官吏等級製度,十八班居首,一般居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