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六月,夜風拂過林間,卻給人以深冬一般的淒寒。
濃重腥臭的妖氣與血腥氣彌漫在空氣中,深暗的妖血蜿蜒彙聚成渠,汙染了大片青草與土地,以此地為中心,方圓數裡之內鴉雀無聲,宛若死寂。
眾人注目之下,陸恒輕輕振了下腕,沾染在長劍上的血液一掃而空。他收劍入鞘,直到這時,才回頭看了眼身後死狀慘烈的兕妖。
他剔透宛如琥珀的眼中沒有一絲波動,唯有唇角幾不可查地揚了揚,淡聲對修士們說:
“這隻兕妖很值錢,屍體和妖丹都歸你們,在下隻收兩百兩的屠妖費。”
……
賀立群瞪大眼睛望著他,直到此刻神魂還在天上飛著,回不了體。
難以相信,眼前這個劍術高絕、弑殺冷血的青年,和白日裡那個溫文爾雅、甚至有些沒脾氣的廢柴竟是同一人。
又想起自己曾把他稱作“沒修為的阿貓阿狗”,讓他彆拿除妖師當幌子騙小姑娘,賀立群的臉皮頓時像火燒,羞愧得恨不得當場挖個墳把自己埋了。
另一邊,群玉和青雁處於另一種更為震悚的狀態中。
“我和陸公子初遇時,因為腦子不清醒,曾把他錯認為鎮星仙君。”群玉用靈識對青雁說,“那時陸公子便澄清過,他隻是凡人,不是什麼鎮星仙君。”
“或許他是仙君下凡曆劫的凡身。”青雁想了想,又否認,“不對,十年前我還在仙界見過仙君,從未聽說他要下凡曆劫。陸恒至少二十歲,不可能是仙君。”
“可惜我已不能再回仙界,不然真想去確認一下。”青雁歎道,“即便陸恒不是仙君,也一定和仙君有淵源,不然,就算仙君主動贈劍,塵霜劍也不可能認他為主。”
群玉聽得似懂非懂。
陸恒在她心裡本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如今得知他手握仙劍,甚至和她全家最崇拜的神仙有淵源,她雖感到震驚,莫名又覺得非常合理。
少女熱烈的目光穿過樹影,膠著在陸恒身上,隻見他正欲出劍砍死狼妖,眾修士慌忙攔住,要留狼妖一命,好問出失蹤的小師弟下落,陸恒這才不情不願收了手,垂眸撣了撣衣襟上的塵土與血水,朝群玉這邊走過來。
青雁盤旋在半空中,緊張地盯著陸恒手中的劍。
長劍入鞘之後,那洶湧的劍氣、凜冽的寒意同時消失,整個劍看起來樸素安靜,毫無靈性,青雁記得曾經的塵霜劍不長這樣,而且即使收在鞘中,旁人依然能感受到那股強大的靈力波動,而如今陸恒手上的塵霜劍,似乎做了整容手術,又被某種強勁的禁製術封鎖了靈性,隻有在主人拔劍使用它的時候,那些力量才能儘情釋放。
就好像,不想被有心人發現它是塵霜劍似的。
陸恒這時已走到群玉麵前,群玉給他遞了張手帕擦臉,他沒接。
“我去溪邊洗洗就行。妖血汙穢,莫臟了手帕。”
他神情已恢複溫柔清潤,仿佛從不知殺戮為何物。
注意到青雁視線,他抬起眼,恭敬道,“青雁前輩有何指教?”
“咳咳,不必叫我前輩,直呼青雁即可。”
回想這半日,它對陸恒各種嫌棄,左一個“你小子”右一個“無知小兒”,它翅膀便忍不住微微抽搐。
青雁還未想好該如何詢問塵霜劍之事,他們身後,修士們突然失聲驚叫起來——
“是我眼花了嗎?你們快看那鼎!”
“臥槽!大師兄你快看!那個鼎自己在動!!!”
……
群玉和陸恒聽到的一瞬便回頭望去,隻見那倒在地上許久無人問津的漆黑大鼎竟然真的在緩緩滾動。周遭夜色濃重,它的輪廓本就不清晰,正當所有人都以為它滾入一片深暗樹影中的時候,眨眼間,眾人再定睛一看,那鼎竟然生生消失在眾目睽睽之下,就這麼憑空蒸發了!
賀立群率先飛身來到大鼎消失之處。
“是……傳送陣?”他皺眉思索,“不對,一尊鼎怎麼傳送自己,應是隔空取物!”
群玉揉了揉眼睛,她目力極好,能在夜間視物,方才沒太注意,此時細細回想,似乎確實在那尊鼎周圍看到了一片模糊的、有彆於真實景象的奇異空間。
“確是隔空取物。”陸恒朝前走了兩步,對群玉和修士們說,“無論此鼎在哪,每隔一段時間,它必定會消失,然後,出現在下一個妖怪手上。而且此鼎之上加了禁咒,不能被放進任何非現實的空間,也就沒人能真正帶走它。”
群玉仰頭看他:“陸公子,你早就知道?”
難怪在豐安鎮時,他殺光了那些妖怪,卻沒有理會這個很可能是妖族至寶的鼎。
賀立群他們是陣修,立刻想到以空間限製陣來防止鼎被隔空取走。然而這鼎消失的悄無聲息,幾乎感受不到任何靈力波動,可知此隔空取物術極為強大神秘,背後操縱之人,絕不是他們幾個小小陣修能對付的了的。
聯係師門,必須儘快聯係師門!修士們臉上寫滿惶恐,一時間忙亂成一團。
群玉呆立在原地不動,陸恒轉頭看著她,抬手在她麵前晃晃:
“群玉姑娘,想什麼呢?怎麼一臉失落。”
“在想那個鼎。”
她眨了眨眼,幽黑的瞳眸微微垂著,“陸公子,我覺得那個鼎非常好。”
陸恒不太明白:“什麼?”
群玉由衷地說:“我想,那個鼎如果用來煮咕咚鍋的話,一定非常好吃。就這麼把它弄丟了,實在太可惜了。”
……
須臾,隻聽耳畔“撲哧”一聲,群玉抬眸,而後微微怔住。
從未見陸恒笑得這樣放肆,雙眼彎成月牙,唇邊冒出笑渦,甚至身體都跟著笑意輕輕震動起來。
那雙從來溫沉的眼睛,在此刻的夜幕之下,亮得驚人。
那邊修士一個個嚇得臉色煞白,這邊的小姑娘心裡卻隻想著咕咚鍋,陸恒不知是在笑她單純可愛,還是在笑那尊妖鼎真的很適合做咕咚鍋,總之,他心頭某根神經被戳動了,好多年都沒有這麼想笑過。
群玉呆呆站在他身旁,莫名其妙紅了臉。
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得奇怪了,但陸公子看起來並不像在嘲笑她,似乎還有點高興的意思?
群玉心跳有些快,胸口熱熱的,血液的流速似乎也加快了。
她心中莫名產生了一種衝動,或者說,她的人生夢想又多了一項——
她要變強,變得很強很強,然後從所有人手裡,無論正派邪派,從所有人手裡奪走那個大黑鼎,送給陸恒,專門用來做咕咚鍋!
陸恒笑了沒一會兒就停了,忽覺身側有一股極強的靈力波動,片刻後又歸於虛無。
他垂眸看向身旁的群玉,群玉恰好也抬眼看他,瑩白如玉的臉上再無失落,墨色眸中簇著一團閃爍螢火,像夜幕中的長庚星,明明是微小的一點光亮,卻無端令他感受到了燎原之勢。
不過片刻,她那炯炯的眸光忽然柔軟下來,小心翼翼望著他,聲線輕輕:
“陸公子,我有三個字不知該說不該說。”
陸恒:“姑娘直說就好。”
群玉牽起唇角,有些不好意思:“那三個字是……”
“我餓了。”
一臉真誠。
-
土豆、豆角和肉塊在灶上文火燉著,一點一點變得酥軟,另有一碗豆腐野菜山藥羹煨在爐子上,清新溫醇的味道漸漸飄出來,香得群玉眼發暈,坐在門口的石檻子上望穿秋水。
廚房悶熱,陸恒得空也出來坐坐,吹會兒涼風。
青雁趴在房簷上,憋了不知多久,終於等來機會問陸恒塵霜劍的事兒。
“原來真的是塵霜劍。”
陸恒輕歎了聲,抬眸問青雁,“前輩在仙界,可認識此劍的主人?”
“說了不必叫我前輩。此劍的原主乃是九曜星官主將鎮星仙君,我在九曜星官待過幾年,時常能遇見他。那時,塵霜劍還在他手中,轉眼不過十年,怎的到你手上了?”
陸恒淡淡道:“七年前,我家中突逢變故,被迫離家的路上,我經過父親墳前,見此劍凜然立在墳頭,我便將其拔出,此劍也即刻認我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