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會這樣?那女鬼已經被我吃了,此地的幻陣怎麼並未消失?”
群玉用靈識問青雁,“那隻鬼那麼強大,我以為她就是整個怨村的力量源頭呢。”
青雁:“我也覺得奇怪。我剛剛飛掠到怨村上空,感應到了許多鬼氣,但這些鬼氣都很弱,加起來也比不過那隻紅衣厲鬼。”
“是嗎?”
群玉把這個消息告訴陸恒等人,然後提議道,“反正我們也走不出這個幻陣,不如進村一探究竟?”
……
“我同意。”
說時遲,陸恒已淡定地邁入村口,“那尊妖鼎,此刻就藏在這個村子裡。而幻陣廣闊,想要破解,關竅也一定藏於村中。”
話音落下,眾人也紛紛跟隨陸恒腳步,踏進了村子。
隻見街道兩側店鋪琳琅,攤販遍地,行人穿行街市,熙熙攘攘,一眼望去,短短一條街上少說也有四五十人。
最為詭異的是,所有“人”都是女性。
這是一個沒有男子的村莊。
毫無疑問,這些邊走邊盯著他們笑,腳步虛虛浮浮的女子,全部都是鬼。
她們雖然法力不強,但數量很多,聚在一塊的陰森氣息也不容小覷。群玉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神又被這些陰氣攪得動亂起來。
前方不遠有個簡易涼亭,群玉揪了揪陸恒衣角,說自己有點累,想去那邊坐坐。
賀立群等人手握佩劍,腳下踏著驅鬼陣法,脊背挺得板直,十足警惕地防備著周圍的女鬼。
誰知一眨眼的功夫,身旁二人竟大搖大擺地脫離隊伍,走進鬼術幻化的涼亭中,優哉遊哉地坐下了。
“陸兄。”賀立群焦惶不安道,“我覺得我們現在不要坐下為好……”
“既然已進入村中,不管我們走到哪,做什麼,始終都在鬼魂與幻陣的監控下,倒不如自在一點,彆讓她們看穿我們心虛,這樣她們才能有所忌憚。”
陸恒勸慰道。
賀立群恍然大悟,正欲誇讚陸恒心思深沉臨危不亂,然而下一刻,看到陸恒從乾坤戒中“咻”的一下搬出一大堆廚具和食材,低眉垂眸開始搗鼓吃食,賀立群徹底傻眼了。
陸兄……你這未免……太自在了些……
這種徹徹底底的鬆弛感,把陰鬼滿地飄的鬼村當做自家廚房一般,如此超然物外、超凡脫俗的行徑,著實令賀立群等人狠狠地震驚、歎服,就連路邊閒逛的女鬼們,也被這群舉止不太正常的男女吸引了注意力,紛紛飄到涼亭四周,瞪著烏沉沉抑或白慘慘的眼睛,好奇地圍觀亭內的光景。
隻見陸恒手中長劍化坐薄薄短刃,片出三片鮮香櫞、十來片山櫻桃,剩下的水果放進石臼榨出汁水,擱在一旁備用。另取一個密封的陶瓷罐,從中剜出完整的一大塊晶瑩剔透的凍狀物,群玉記得這是陸恒在雙柳村的時候捯飭的東西,似乎名叫“冰粉”。
之後的操作並不複雜,把一應食材按照比例攪和在一起,淋上不久前某個修士在林子裡掏來的新鮮蜂蜜,一碗繽紛晶瑩的糖水就差不多做好了。
最後一步,陸恒手執恢複原型的塵霜劍,凜然劍氣倏然蕩開,凍得周遭鬼魂們瑟瑟發抖、魂體裂開、差點以為自己要被押回閻王殿了——
劍氣一觸即散,糖水就這麼冰鎮好,不僅清涼舒爽,還附帶一股淡淡的仙氣。
“看你麵色很差,似有反胃之狀。”陸恒將糖水碗遞給群玉,低聲說,“喝點清甜解膩的,應該能好轉些。”
鬼魂們看傻了,自己差點魂飛魄散,竟然隻是為了凍一碗糖水。
群玉雙手接過,掌心捧著冰涼涼的陶瓷碗,還沒入口,心情卻已經莫名地好轉了不少。
舌尖觸到酸酸甜甜的糖水和柔軟彈滑到不可思議的冰粉,群玉的靈魂也如鬼魂那般戰栗了,因為太過激動幸福而興奮地戰栗起來。
這時,她耳畔不合時宜地飄來一句:
“這是真實的嗎?我相公直到我死都沒有為我做過一次飯,端過一次水。”
“我相公倒是為我做過一次。”頓了頓,忽而陰沉地冷笑起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弄了碗茶湯給我,喝完我就死了,他順理成章娶了新妻。”
“這個姑娘是不是也要死了?她好像閉上眼了。”
“啊她又睜眼了,是死不瞑目嗎?”
……
“我死了。”群玉突然道,“好吃死我了,我的靈魂螺旋飛升上窮碧落下黃泉幸福得在你們冥王殿裡為這碗糖水高歌起舞……你們這些鬼能不能不要在彆人吃東西的時候陰惻惻地說風涼話,真的很沒有禮貌!”
突然被罵了一通,女鬼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本沒在意群玉說了什麼,異口同聲道:“她怎麼沒死?”
整個怨村裡的女鬼都仇男,在她們眼裡,男人心狠手辣,從不乾好事,於是她們手拉手飛到陸恒周圍,將他團團圍住,一邊轉圈一邊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觀察這個有點不一樣的男人。
“啊他長得真好看,像畫上的仙人。”
“看起來不會打人的樣子。”
“說明他還未娶妻,男人娶妻前和娶妻後是兩個樣子。”
“可他長得太好看了,我死前是個顏控,有點想和他配個陰婚,等會兒讓薑七姐姐給他留個全屍……”
“我也想我也想,咱倆是好姐妹,我不和你爭,第一年先讓給你。”
“我排個第三年的吧。”
“那我第四年。”
……
“各位。”陸恒出聲打斷。
“啊他說話也好溫柔。”
“你猜他要說什麼?”
“我猜他要發飆了,拿起他那把很厲害的劍捅穿我們,男人不都這樣嗎?”
……
陸恒瞭了眼女鬼們從涼亭口正兒八經排排站排到街對麵巷子裡的隊伍,無奈道:
“在下無意配陰婚。各位可以不必在此排隊了。”
……
女鬼們聽見他說話,如同東風吹馬耳,不為所動,仍在自覺地排隊,素質極好,姐妹互相禮讓,沒有一個人插隊的。
直到群玉抓著乾淨得連一滴水也不剩的冰碗,倏然擋在陸恒麵前,怒斥道:
“陸公子已經答應我,絕對不會娶彆的姑娘為妻,即便是配陰婚!”
此言一出,全場寂靜,就連修士們也不得不暫放下警惕之心,先捧個碗吃瓜再說。
女鬼們聞言,隊形一哄而散,亂糟糟地擠到群玉跟前,有人嘲笑她,有人恨鐵不成鋼地指教她:
“小姑娘,男人的話你也信?姐姐用過來經驗告訴你,隻有先把他殺了,把生婚變成陰婚,他才不會背叛欺侮你。”
群玉聽不懂這些彎彎繞繞:“我不管,我就相信陸公子,他才不是你們說的那種人。”
說罷,她回眸望了眼陸恒,似在叫他當著眾鬼的麵再表態一下,展現他重如泰山的信用。
然而,陸恒臉上卻閃過一抹少見的猶豫。
有些話,他本欲在群玉第一次問他的時候就講明白,可那時他實在支撐不住,隻說了四個字就暈了過去。
現在當著這麼多女鬼的麵說,也許會令她臉上蒙羞。
“陸公子,你快說呀!”群玉有點急了。
陸恒望著她,心下決定,還是快刀斬亂麻,於是低聲啟口:
“在下身負重責,誌在蕩平世間誅邪,此生注定孤儔寡匹,無意娶妻。”
……
此言一出,四下皆靜,就連修士們的瓜也掉在地上碎成了渣渣。
“你們看吧。”群玉得意道,“我就說陸公子一言九鼎,絕不會誆人!”
眾人及鬼:……
“小姑娘,你莫不是個傻子吧?”一女鬼焦急地湊到群玉耳邊吹陰風,“不娶彆的姑娘,和不娶妻,根本是兩碼事!”
其餘女鬼也氣不打一處來地圍住她:
“他先和你說不娶彆的姑娘,相當於對你洗腦,讓你覺得在他眼裡你是最特彆的,其他女人都是庸脂俗粉。如今又瞎掰了一堆理由說自己決心不娶妻,其實就是看不起你,隻想和你玩玩,不願意負責的意思!”
“男人啊,果然都是道貌岸然的嘴臉!蛇蠍一般的心腸!”
群玉越來越聽不懂了,美麗的臉蛋茫然地仰著,幽黑純澈的眼眸寫滿天真與呆滯:
“可是我不需要他娶我呀?他隻要不娶彆的姑娘,不讓我沒飯吃就好了。隻要能吃上他做的飯,其他的東西,我都不在乎,陸公子自己開心就好了呀?”
女鬼們的腦中,自動把“吃飯”兩個字等同於“和他在一起”。
她們震驚了,憤怒了,仿佛看到了活著時候那愚蠢如豬的自己。
“你怎能說出此等自甘低賤的話來!”女鬼姐姐們怒其不爭,氣得魂體都要裂開了,“天底下就是太多你這種女人,不自信不自愛不自重,被男人耍得團團轉,這世道才會如此磋磨我們女人,你這種人就和男人一樣可恨!”
群玉簡直一臉懵。
她就想多吃幾口飯,怎麼就和全天下女性的悲慘遭遇扯上關係了?
女鬼姐姐們言辭愈發激烈:“你這姑娘活著也是被人欺侮,倒不如趕緊死了,來我們村裡受幾年教,以後隨我們一同砍男人的腦袋做擺件,豈不美哉?”
群玉:?
說罷,女鬼們倏然從涼亭中散開,身影幽幽飄散在怨村各處,乍一瞧似乎是在亂飛,但賀立群等陣修一眼就看出不對勁:
“她們在列陣,要激發此地之下的幻陣對我們動手了!”
這些女鬼雖然法力不強,卻有幻陣殺招傍身,難怪她們明知陸恒的靈劍不容小覷,卻也敢肆無忌憚地招惹。
不遠處,有一年齡較小的女鬼輕聲問身旁同伴:
“蘇姐姐,你知道薑七姐姐去哪了嗎?怎麼一直沒瞧見她。”
薑七酷愛殺戮,從前有人誤入怨村的時候,多半是薑七出手,動動手指就把那些人乾脆利落地殺了,很少輪到她們這些沒什麼修為的鬼上場。
“不知道,也許在睡覺?”另一女鬼答道,“彆擔心,我們有陰骨幻陣在,殺他們豈不是易如反掌。”
說罷,眾鬼紛紛落至各個陣位,幽影般的身姿時而靜止時而盤旋,整個怨村的土地與建築同時發出陰沉的嗡嗡低鳴,仿佛牆皮剝落就會露出陰曹地府的形狀,無數鬼氣自地底奔湧而出,塌天般的壓力又從頭頂山壓而下,死死困囿住了躲在涼亭中的群玉等人。
群玉總覺得剛才那些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中,女鬼們似乎誤會了她什麼,但是就算沒有那番對話,她們最終也是要殺他們的,隻是時間先後罷了。
青雁在半空中飛旋,召來厚實的風盾將地上幾人牢牢護住。
群玉在喝下陸恒給她做的那碗糖水之後,體內鬼力的消化進程突飛猛進,她能感覺到自己變強了非常多,所以此刻並無太多畏懼之心。
修士們在進村之時也做好了應對鬼魂發難的準備,嘴裡含著上好的清心丹藥,身體各處貼滿法力強勁的驅鬼符籙,群玉和陸恒也不例外,身上貼了一圈符,乍一看簡直不要太安全。
幻陣的攻勢愈發猛烈,群玉等人在重重防護下,除了頭有點疼,身體狀況還算良好。
陸恒是所有人中最難受的一個。
他身上沒有半分修為,靈劍提供的靈力也傾向於防禦物理攻擊,然而幻陣最強大的攻擊乃是精神侵擾,這對一個僅擅長近戰的凡人武夫來說,是極其難以克服的。
在青雁的風盾內部,群玉又支起一層盾,專門護著陸恒。
“群玉。”
耳畔傳來熟悉的聲音,群玉一愣,這似乎是陸恒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她心跳莫名加快,雙手順勢扶住陸恒的臂膀,不等她問,又聽他輕聲說:
“今日午時,我做的飯是不是不好吃?”
“為什麼這麼問?”群玉不解,“明明很好吃啊……”
她想起來了,今天中午她因為賀立群他們纏著陸恒,莫名其妙地不開心,所以沒怎麼誇獎他。
沒想到他一直記到了現在。
陸恒這會兒大概也搞明白了,群玉之所以不讓他娶彆的姑娘,似乎隻是為了能一直吃他做的飯。雖然他想不通這其中有何關聯,但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若我活著,你在我身邊,我願意一直給你做飯。”陸恒淡笑道,“若我死了,你可以去到皇城上京,南市口附近有一家很出名的酒樓,名為福滿樓,我少時的手藝便是師承……”
“你不會死的。”群玉直接打斷他,“我知道你舍生忘死,什麼危險都敢闖,但是以後有我在,我不會讓你死的。”
群玉也不知道為什麼舍不得他死。若世上有手藝和他一般的人,甚至更有經驗,在酒樓裡隨時都能找到,她每天去酒樓吃飯就行了,似乎也能活得非常開心。
“你口氣倒是挺大。”陸恒少有地調侃了她一句。
群玉微紅著臉,語氣卻並不收斂:“不管陸公子信不信,我覺得我自己就是天縱奇才。”
“以後叫陸恒就行。”
他眼睫微垂,眸光如月色傾瀉下來,忽而話鋒一轉,
“我們不能這樣一味地防守。青雁總會力竭,符籙總會失效,得想辦法破陣,才能找到真正的生門。”
“我曾於許多陣法古籍上讀到關於幻陣的記載,對此陣的構造還算了解。剛才幻陣催動,群鬼亂舞,我借由靈劍感應,已大致推測出陣眼所在,應該就藏於東北方向那幢籬笆環繞的宅院中。”
陸恒忍著頭疼,語速極快道,“若能找到陣眼,將之摧毀,此陣自然隨之瓦解,然而現在的問題是,在幻陣的乾擾下,我們根本無法輕易移動。”
群玉想了想:“其實也不是不能移動。剛才青雁和厲鬼交手時,施展了一個高階風盾術,能夠把人全方位無死角地包裹保護起來,同時還能隨著風一起飛來飛去的。”
陸恒抬眸看了眼青雁:“它保護了我們這麼久,似乎已經有點乏力了。”
群玉用靈識問道:“雁啊,你還好嗎,能再施展個金剛風罩給我們開開眼嗎?”
青雁的聲音透著點虛:
“主人,不瞞你說,我自從被貶到下界,法力已經大不如前。現在這個盾,我也不能支撐太久了。”
片刻的寂靜後,群玉緩緩說:
“要不……我試試?”
她吞吃厲鬼之後,還未曾感受過自己的法力究竟強到何種程度了。
靈台中,青雁已將金剛風罩的使用法訣傳遞過來。
群玉默念一遍,她曾親眼見過青雁施展,且已有使用風盾的基礎,所以領會得極快。
她閉目運氣,筋脈之內,靈氣宛若洶湧磅礴的江河,紅衣厲鬼的法力,幾乎已被她消化吸收透徹了。
群玉本想先嘗試著施展一下,看看能不能在自己周身製造一個風罩,再帶著自己隨風起飛。
於是默念口訣:
氣和乾坤,金剛護體;道天盤旋,風隨意動……
……
不遠處,有個白衣女鬼忽然對身旁的藍衣女鬼說:
“陳姐姐,你牙怎麼掉了?”
“我牙掉了?”藍衣女鬼摸摸空蕩蕩的牙口,看到一排牙掉在地麵,上上下下地蹦躂著,“哎,我牙怎麼在跳舞?”
“陳姐姐,好像地震了,楊姐姐的胳膊都被震掉了。”
白衣女鬼望著前方不遠處,空洞的眸中漸漸湧出惶恐,
“那邊……有什麼東西……起飛了……”
眾女鬼在她的指引下,紛紛仰起腦袋。
還沒看清前方是什麼光景,一陣螺旋狀的颶風便迎麵撲來,風翼掃蕩之下,所有女鬼都被卷到了半空中,跟著狂風在空中飛旋亂舞。狂暴湧動的風翼簇擁著一座簡易涼亭,涼亭中站著好幾個麵部表情比漫天亂飛的女鬼還要驚恐萬狀的男人。
升天了。
他們好端端在涼亭裡坐著,突然跟著涼亭一起升天了!
與此同時,被陸恒推測為陣眼所在地的宅院中,薑七好不容易用所剩不多的靈力修補了一個腦袋,打算召集眾姐妹一起用幻陣為她的腦袋報仇。
她此時太過虛弱,靈感封閉,未曾感覺到幻陣已經被開啟。
她推開房門,隻見眼前飛過一隻白衣姐妹,隻來得及抬起一隻要斷不斷的手臂和她打個招呼,就一臉麻木地又被風卷走了。
薑七:?
再然後,她頭頂忽然浮現一團陰翳——
是一座很眼熟的石頭涼亭。
還有一道溫沉清澈很動聽的男聲,含笑誇讚著某人:
“剛才不該說你口氣大,確實是天縱奇才,護我不死綽綽有餘。”
話音落下,本就狂暴的風翼忽然激動地震顫一下,再次暴漲開來。
薑七還來不及喘一口氣,就連人帶房子被卷進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