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玉沒有下跪,僅坐在地上,低頭一瞥,忽見右手無名指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枚碧綠戒指。
想來是剛才陸恒抓著她手時,悄悄戴上的。
手腕間微涼溫柔的觸感還未完全褪去,須臾之前站在她麵前的人,此時已隨著一陣靈風飄然升上天空。
無數清寒的光點環繞著他,洗淨鉛華,他身上染血的衣襟在光芒之中漸漸變作一襲純白色、滾著銀邊的廣袖長袍,玉冠束發,玉帶加身,身量似乎也拔高了一點,變得更加英挺修長。
飛到半途,雷鳴聲漸歇,鳥鳴聲卻愈發激昂熾烈。
隻見無數隻鳥兒盤旋於天際,斑斕色彩連綴如虹,又如彩旗翩翩,卷風雲,沐天光,萬獸齊拜,恢弘已極。
群玉身畔,青雁也受到某種感召,神魂波動,差點就要衝上天去一同拜賀。
群玉一眨不眨盯著陸恒,又見他身形一散,於萬鳥齊鳴聲中化作一隻通體雪白、冷若冰霜的鳳凰,雙翼展開猶如千裡寒川,振翼之下,雪花四散,冰淩叢生,僅在天空翱翔一瞬,他便收了真身,回歸人形,飄然飛至文昌神與西神麵前。
文昌神撫須點頭,甚是和顏悅色。
他在無跡之境中的時候,認出了陸恒是連玦的骨肉,卻並不能看穿他未來天命。也許他會在複仇過程中死去,也許他會一輩子當個凡人,而他本該平凡一生的命軌,受群玉這個超脫六界的強大因素的影響,最終走上了這條成神之路。
這不僅是對他一人的影響。文昌神有預感,整個神界的格局,都將因此遭遇巨大變動。
望著陸恒那雙與故人有三分像的眼睛,西神怔忡了下,神情莫測。
須臾,她含笑點頭,目光掠過他,淡淡掃向下方的粉衣少女。
“她是?”西神問。
陸恒微微側過身,道:“與我同行的夥伴,隻是個凡人。”
話音極為冷淡,不含任何情緒,字裡行間都在表達——她不重要。
群玉知道,他這麼做,是為了減輕她的存在感,讓西神不要太關注她。但她實在不喜歡陸恒這副口氣,聽著怪叫人不爽的
從群玉這個方向,隻能看到陸恒小半個側臉。
他浴血成神之後,外相似乎發生了一些變化,皮膚更白了,麵容輪廓變得鋒利深邃,如精刀雕鑿一般,充斥著冰冷肅穆的神性。
群玉遠遠望著,看不太真切,偏偏陸恒隻側過來小半身,很快又轉回去,完全背對著她。
似是正在用自己的身體,遮擋西神往下望的視線。
西神剛才遠瞟了群玉一眼,沒看出她身上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但她生性警惕,很好奇群玉為什麼會跟著陸恒來魔界,還未發問,就聽身旁文昌神緩緩道:
“確是個凡間少女,有些法力,心境平實,無甚異常。眾神在天上應當等急了,你我儘快攜元琤回紫宸宮複命吧。”
看透一切無所不知的司命主神都這麼說了,且觀陸恒情狀,他並不
在意這個少女,西神放下心來,視線掃向側旁,落在熒惑、歲星兩位仙將身上。
群玉突然緊張。剛才她展現實力,與宿烈、陸恒的對話,這兩個仙將都親眼見證、親耳聽聞了。
她攥了攥拳,撩起眼,看著徐幼煙和周暮飛上天空。
他們都身負重傷,灰頭土臉,文昌神廣袖一揮,拂去了他們身上的臟汙與傷痕。
他一人極為激動赤忱,還有些不知所措。
他們仰望著陸恒,最終默默侍立於一旁,什麼也沒說,相當於默認了陸恒剛才所言,那少女隻是個凡人。
長了眼的都能看得出來,新戰神與那位法力通天的上古魔神關係很不一般,再者說,魔神剛才殺宿烈的時候順手救了他倆,算是他們的救命恩人,徐幼煙和周暮還是很有眼力見的,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群玉見狀,鬆了一口氣,又聽西神對陸恒道:“今日之事,天界耳目閉塞,有失察之過。好在你經曆九死一生,最終阻止了宿烈的陰謀得逞。”
“好了,具體事宜,回神宮再議。”
文昌神再揮廣袖,攜起兩股清風,一股仙光粼粼,拂過之後,飄然於空中的神與仙霎時消失無蹤;一股吹向群玉,將她和靈獸們帶出魔界,回到他們在人間最後的落腳點——上京城郊的荒山上。
清風散去,群玉仰望天空,再不見神光赫赫,彩雲飄飄,世界歸於平靜,一輪明日高懸於碧藍天際,正是人間一個平平無奇的晴朗午後。
她撫了撫心口,長出一口濁氣,身體微微鬆弛下來。
轉頭看清現下身處何處,荒山曠野,風吹草低,一塋孤墳靜立於不遠處,墳頭的線香已經燃儘,落了一地新灰。
群玉腦中忽然響起陸恒鬆開她的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是人,是神,是妖,是魔,又有何區彆?
他隻和他死去的父親說,她是他的心上人。
群玉沒想到,他會在那樣的情境下突然告白。
回味著這句話,她心跳怦然,油然生出某種向往。
漫長無聊的人生除了胡吃海塞之外,好像又多了一重盼頭。
群玉明顯感覺到自己的神魂穩定了不少。她一個閃現,來到陸瑜章墳前。
尚不知此人是否是陸恒生父,既然陸恒一直把他當做父親,群玉便也恭謹些,雙手合十,拜了三拜,祈願他往生順遂。
剛才文昌神一袖把他們帶出魔界,隻是做給西神看的。群玉陪著做了個樣子,來到人間不過片刻,又閃現回了魔界腹地。
她要趁神仙們下來調查之前,把自己在魔界的痕跡清理乾淨。
毀滅的山川她是複原不了了,不過她可以造出一片廢墟,把鍋全部甩給陸恒和魔頭們,偽裝成他們打鬥所致。
青雁、薑七和饕餮跟著群玉東飛西竄,在日落前料理好一切,又來到一片他們此前從未涉足的地方。
群玉站定在一座殘破山峰下,她以前所住的魔宮就坐落於此,
如今連一瓦一礫都不複存在了。
饕餮圍著她的腳亂跑亂叫,顯然也想起這裡是他們從前的老家。
群玉飛到山中隱蔽之地?,抬起手,以造物之偉力,瞬間創造出了一幢……
小木屋。
“累死了,擦屁股比打架累多了。”
她邊說邊衝進屋裡,造出床榻被褥,雙腳一蹬,直挺挺地躺了上去,閉眼睡大覺。
濃鬱的魔氣令她睡得十分安心,一覺從傍晚睡到翌日拂曉,群玉舒舒服服醒來,從萬象乾坤戒裡弄出幾盒糕點當早飯,然後便帶著幾個小弟們,大搖大擺去人間搜刮好東西吃。
這樣散漫舒坦的日子重複了約莫七天。
某日清晨,卯時末,群玉在日夜昏昧的魔界中準點醒來,實在忍不住,陰著臉問立在窗台上梳毛臭美的青雁,還有正奮力給饕餮刷牙的薑七:
“他為什麼還不來找我?”
薑七直起身道:
“主人,按照您的吩咐,我在上京,在陸恒他爹墳前,在魔界腹地,還有宿烈那個長生陵裡頭,都安排了可靠的小鬼蹲點,若陸恒有來過,他們肯定能發現。”
群玉揉了揉額頭:“他現在是上神了,沒那麼容易被人發現的。”
薑七道:“他若是來找您,就不會隱匿行蹤。”
“……”
群玉悶聲不響地穿衣下床,洗漱梳頭,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看了半晌,抹了點從上京買來的香膏,又在發髻上插了翡翠蓮花簪子。無論怎麼看,鏡中人都是明豔皎然,美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和九天神女比也是不虛的。
群玉厚臉皮地自誇一番,心情卻更鬱悶了,問薑七:“男子和女子告白之後,這樣子把女孩子晾在一旁整整七天,正常嗎?”
薑七:“正常情況下肯定是不正常的,我若碰到這種吊人心肝的男人,必殺之而後快。”
群玉:……
薑七又道:“但是您遇到的可能是極特殊的個例。這人一跟您告白完,就飛升上神了,或許他現在非常忙,或許他有什麼身不由己的苦衷……額,這話我聽著怎麼這麼想嘔吐呢……不,不應該給男人找任何借口,他若是不來找您,那就是不想來!就是在拿喬!”
群玉怒道:“竟敢在我麵前拿喬?是他跟我告白的,難道還要我主動去找他嗎?”
“你們冷靜點。”青雁往屋裡吹了點寧心靜氣的仙風,“陸恒以凡人之軀飛升上神,這可是古往今來上天入地頭一遭,且不說他的神格是否穩定,就算穩定了,他的上神之位坐不坐得穩也難說。一宮一主神,我都不敢想象那是個怎樣的混亂局麵。”
薑七陰陽怪氣道:“一山不容一虎,兩強爭霸必定弱肉強食,陸恒這麼久沒音訊,不會在天上被人打死了吧?”
青雁炸毛道:“怎麼可能,天界才不像你們下界那般沒規矩。陸恒好歹身為上神,頂多就是……”
“被人欺負打壓,或者排擠攻訐,雖不至於直接挨打,但肯定過得不痛快。
”
群玉接話道,“我了解你們天界,其實和下界沒什麼區彆,隻是不會把卑劣的手段擺到明麵上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