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玉嘴上罵罵咧咧,幫陸恒偷珠子的動作倒是很利落。
月神宮不比帝宮,守衛鬆散,群玉輕而易舉溜進那日曾去過的殿宇,流光珠就供在顯眼地方,不費吹灰之力便拿到了。
這珠子色澤雖如月華一般清冷,握在手中卻溫暖瑩潤,很是適手。
回到帝宮,群玉將珠子交給陸恒,陸恒垂眸看了一眼,托著珠子再度來到前塵鏡前。
這一回,鏡中厚重的灰白霧氣終於徹底散開了,顯露出一片幽暗無光的地界。
群玉盯著看了半天,鏡中仿若死域一般沉寂,她險些又要找文昌神算賬,就在這時,幽黑的場景之中閃過一道寒光,借由那道寒光,群玉依稀看見一片泥濘恐怖的荒城,心下忽有所感——這裡是魔界。
……
一萬四千多年前,魔界都城。
碎瓦頹垣,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一襲銀白重甲的女子隨劍光落於此地,蹣跚行了幾步,轉進一道半塌的城牆後麵,長劍重重插入地麵,略微僵硬的身體靠到牆上,緩緩滑坐下來。
此人便是連玦,統馭戰神宮百萬年之久的神界主帥。
就在剛才,連玦殺死了魔尊宿烈,結束了這場冗長又殘酷的神魔之戰。
魔界死傷慘烈,天界也沒有好多少,連玦仰頭望向天空,神魔井的方向閃爍著明亮仙光,兵將與醫者進進出出。連玦垂眸看了眼自己滿是血汙的鎧甲,其中有魔族的血,更多的卻是她自己的。
眾人都道她是六界最強者,沒有她打不敗的敵人。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的她早已不複舊日神威。七萬年前不周神山一役,魔神峮獄雖是自願被封印,可連玦作為布陣者,光畫下那個封魔大陣,就散儘了她半身修為。
每當她回想起與峮獄在冥界那場大戰,就忍不住想笑。
不戰而屈人之兵,打不過敵人就用卑劣的手段逼得敵人發瘋、抑鬱、厭世,最後自絕於天地,仿佛這就是古神該有的命運,一個自絕了,另一個也該自絕,否則這世界就不平衡,世間最強者隻能出自神界,不能屬於其他地方。
就連那滴熔鑄入伏神鎖裡的魔神之血,也是用極為可恥的手段誘騙來的。起因是有人發現了魔神鐘愛一座處於兩界交界處的果山,神族便派人針對這座山製造了無數天災,使儘渾身解數引誘群玉拔下一片鱗甲用來保護這座山,抵禦天災侵襲。之所以要繞這麼大一圈,就是因為魔神鱗甲堅不可摧,無人能破,除了她自己,而拔下鱗甲必會流下至少一滴血,這滴血在峮獄無知覺的情況下滴落在果山地上,然後,他們就鏟平了這座山,淬煉出那滴血,融入伏神鎖中,鍛造出能讓峮獄短時間內無法突破的禁錮神器。
連玦與峮獄交戰不下百次,每一次她都想親手殺了峮獄,但絕不是以這樣的方式。
互為死敵的百萬年來,連玦在一次次與峮獄的交手中不斷磨煉、飛速成長,可以說,連玦能變得這麼強,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峮獄。所以,峮獄對連玦而言既是敵人
,又是師長,連玦渴望自己有一天也能變得像她那麼強。有這般慕強心理在,連玦對群玉,實在說不上有多少厭恨。
峮獄被封印在不周山下的那一刻,連玦清晰地認識到,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更強了。
損失了半身修為,她卻提不起勁去修煉,有時坐在神宮高處,目光恍惚,遙望著遠處帝宮高聳入雲的尖頂,她覺得自己比起是個神尊,更像神界的一條狗。
殆於練功的後果便是,她的法力停滯不前,麵對宿烈這樣從前讓一隻手都能隨意殺滅的魔頭,竟然大戰了好幾天,弄得自己也身受重傷才勉強將他刺死。
連玦跌坐在殘牆之下,握劍的手還在微微發著抖。
手下將士正在找她,可她莫名有些抗拒回神界。
魔界自不能久留,連玦扶劍起身,一瘸一拐地走進不遠處的枯樹林裡。
十裡之外,隱約有靈力波動的痕跡,似是一道通往外界的孽門關。
連玦閉了閉眼,化出真身,跌跌撞撞飛進孽門關中。
大戰之後魔界的力量疾速衰退,這個孽門關很不穩定,自她闖出去之後便消失了。
落腳之地時值傍晚,昏黃的夕陽灑下殘光,照亮一片破敗淩亂的屋舍,另一邊是座荒山,連玦此時就站在荒山腳下,前方的黃土路犬牙交錯,雜草叢生,這裡似乎是一個極為偏僻貧窮的人間村莊,放眼望去,隻有寥寥幾點煙火氣,甚是冷清。
與孽門關連通的地方,算是人間與魔界交界處,此地從前應該時常受到魔族侵擾,難怪如此陰沉落後。
連玦朝著荒無人煙的山野,漫無目的向前走,經過的地方留下一條深暗的血路,她的神思愈發昏沉,全身筋骨都快散架了,可她莫名不想給自己療傷,就這麼強撐著往前走,如行屍走肉般,經過一片茂密的灌木叢,她聽到一陣陣小孩子的大笑聲,嘲罵著某人“豬狗不如”、“有爹生沒娘養”,伴著接連不斷毆打肉|體的聲音,淹沒了一道嘶啞而微弱的哭叫。
連玦不耐煩地揚了揚手,把那群正在打人的小孩懸空提了起來,丟到十幾丈外的草垛子上。
孩子們嚇的嗷嗷亂哭,大喊著“魔頭來了”,抱頭鼠竄回家找爹娘去了。
連玦頭也不回,繼續朝前走,一直走到荒無人煙的山野極深處,終於支撐不住劇痛的身體,跪倒在了地上,失去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連玦感覺到有涼涼的液體滑入她唇縫,她的神思一瞬清醒過來,睜開眼,對上一隻大一隻小的一雙稚嫩眼睛,四周極為陰暗,像個洞穴,並不是她此前暈倒的地方。
下一瞬,缺角的陶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連玦翻身而起,手指死死掐住身旁那人的咽喉。
不過一息,她便鬆了手。
隻是個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孩童,瞧著六七歲上下,沒被打傷的一隻眼睛清澈又明亮,身體瘦弱得像一把枯柴,連玦隨便碰一下就能將他挫骨揚灰。
小孩驚恐地看著她,一邊咳嗽,一邊緩緩從地上爬起來。
連玦低頭看了眼身上鎧甲,大部分血跡都被擦乾淨了,弑魔神劍安靜地躺在她身邊,劍身也被擦得透亮,應是這個小孩做的,且他對她沒有一絲惡意,否則劍靈不會這麼平靜,早就一劍捅死他了。
連玦又看四周,此處確實是個山洞,離地麵不近不遠,洞裡隻有一張破爛的草席,正墊在她身下,還有一條幾尺長的麻布,正披在她腰間,除此之外,就是三個殘缺的陶碗,擺在草席旁邊一塊木板上,其中一個被她打碎了,剩餘的一個裝著半拉饅頭,另一個盛著一團黑糊糊的不知名物體,似是剛搗好的草藥。
連玦丟開身上的麻布,轉眸看那小孩:“是你把我拖到這兒的?”
她的聲音很平靜,卻因常年帶兵打戰,自帶一股凜冽與威嚴,話一出口,身旁的小孩就嚇哭了,騰地跪下來,朝她磕了個頭,結結巴巴道:
“神仙大人,我、我看您一個人躺在林子裡,渾身是血,這、這附近經常有妖魔跑出來害人,我怕您……”
“彆哭,慢點說。”連玦有些無奈,可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溫柔說話,隻能儘力放輕聲音,緩緩道,“你怎麼知道我是神仙?”
小孩總算沒那麼害怕了:“我看到了,你把大牛他們變到天上去,丟得好遠!”
連玦想起來了。原來是她暈倒前隨手救下的小孩。
這個山洞似乎就是他的棲身之所,連個像樣的家具都沒有,難以想象他是怎麼生活的。
連玦握劍站了起來,感覺到手背上有什麼黏糊糊的,竟是一團草藥,脖子上似乎也糊了不少。
她哭笑不得地施了個淨術,淡淡的光暈從她身上散開,跪在地上的小孩看到此景,眼睛瞪得巨大,嘴巴翕張著,神情充滿崇拜與惶恐,忍不住又朝連玦磕了個頭。
透過嶙峋的洞口,連玦望了眼外麵天色,察覺自己竟然在此地昏迷了兩天有餘。
腦海中浮現這個衣衫襤褸的小孩不斷給自己喂水、擦拭鎧甲、上藥,然後蜷縮在冷硬的石地上睡覺的畫麵,正欲閃現離開的連玦動了惻隱之心,停下腳步,回眸看了眼匍匐在地上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