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極絲已經纏上了寧沉的胸膛,怨鬼淚和青磐角懸停在心口處,寧沉視若無睹地走上前去,抬手,用指腹輕輕碰了一下謝停雲泛紅的眼角,輕輕道:“謝停雲。”
謝停雲低下頭,眼眸陡然紅了。
寧沉說道:“能不能不看。”
謝停雲堅決地搖頭。
“……”
寧沉歎氣。
好吧。
寧沉自己咽了一顆自閉丹,看見謝停雲這樣的狀態,踏入陣法的腳步不由得一頓,隨後從係統商城中把剩下的自閉丹額度全部用完,又兌換了九顆出來。
寧沉本是要把剩下的自閉丹全部喂進謝停雲的嘴裡,然而謝停雲一開始是猝不及防地咽了下去,後麵大概是回過味來這丹藥是用來乾什麼的,於是死活不肯接受,把剩下的四顆又喂進了寧沉的嘴裡。
那是能夠屏蔽痛覺的丹藥。
本來一顆就足夠寧沉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安詳地走最後一程,吃多了其實也不礙事。
謝停雲喉嚨滾了滾,卻說不出一個字。
他在此刻忽然就明白了寧沉這個動作的意思。
屏蔽痛覺。屏蔽寧沉的,也屏蔽他的。
寧沉擁了一下謝停雲,他低下頭,輕輕抵了抵謝停雲的額間,道:“我走了。”
謝停雲喉間那個“好”字說不出口,隻有唇形無聲動了動。
寧沉後退一步,踏入了陣法中央。
吃了自閉丹之後,寧沉身體上所有的痛覺都不翼而飛了。
那種感覺很是新奇,寧沉看著天極絲從臂膀纏繞上胸膛,固定住不讓他摔下去,然後天極絲的尾端抵住心口,隨後“突”地一聲,就輕輕鬆鬆地貫穿了整個胸膛。
怨鬼淚和天極絲都是克製魔族的材料,那滴怨鬼淚滲入天極絲貫穿造成的傷口,隨後包裹住整顆心臟。整個過程中,寧沉體內的魔息都本能地抵抗外來的傷害,但是魔血之中蘊含的魔息都一一被怨鬼淚吞噬抵消,起不了一點作用,隻能夠眼睜睜地看著魔心被裹上怨鬼淚,被纏上密密麻麻的半透明絲線,和周圍所有的血肉和血管殘忍地分割開來。
到了這一步,寧沉還是沒有感覺到痛苦。
天極絲纏繞在了寧沉的手中,他垂下眼眸,拽住天極絲,驀地一用力——
時空在此刻驟然放慢。
溫熱的血液噴薄湧出,血肉撕扯斷裂的聲音遲鈍地傳到耳邊,驟然脫力的身體,被天極絲拽住的手臂,濺上了幾滴自己血液的,蒼白的臉。
大片大片的血液潑在兩人的身上。
溫熱,粘稠,帶著新鮮的血氣。
寧沉看起來似乎沒有意識到他自己已經失去了力氣。
天極絲驟然脫離,他倒在了來人的懷裡,隻是那雙暗紅色的眼眸微微渙散,似乎並沒有看清眼前究竟是一副什麼樣的景象。
同樣是溫熱的液體,透明的眼淚滴在臉側,頸間,衝不開濃鬱的血色。
自閉丹的藥效完美發揮,寧沉一點也感受不到疼痛。
可是當他看到謝停雲銀白的衣袍被潑上大片大片的魔血,眼前恍惚地能看見謝停雲顫抖不已的肩膀,懸著淚滴的緊繃下頜,還有攏在自己肩側,不敢用力收緊的手。
不知為什麼,寧沉還是會痛。
他明明……已經有了一個很好的結局,和謝停雲有了一個很好的道彆。
寧沉聽著謝停雲再也無法壓抑住的哽咽悲鳴聲,怔愣茫然地抬手,想碰一下謝停雲的臉。
然而他已經沒有力氣了。
寧沉低低歎了一口氣,近乎無聲道:“停雲……彆、彆看。”
彆……傷心。
抬起至半空之中的手再也難以為繼,被人惶然顫抖地按住,隨後貼在了沾滿了眼淚的臉側。
寧沉手心裡全是自己的血,他微弱地蹙了蹙眉,想收回來,可是身體已經逐漸失了控製力。
大量的血液流失,迅速帶走身體的溫度,而天極絲纏繞住的魔心依舊鮮活跳動著,卻被人扔在旁邊不聞不問。
寧沉眼前已經看不清東西了。
有什麼不可抗力將寧沉的意識強行拽入深淵,黑沉厚重的黑暗籠罩過來,即使寧沉再想留多一會,卻也實在是沒辦法了。
他靠抵在謝停雲的懷裡,無聲無息地閉上眼睛,道:“謝停雲。”
“停雲。”
“……停雲啊。”
寧沉的手從半空之中滑落,像是驟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無聲無息落在謝停雲麵前,鮮血蜿蜒爬過蒼白的手,流過骨節勻稱的手指,懸停在指尖,最後悄無聲息滴落。
徹底被拽入黑沉的深淵的最後一科,他看見的是謝停雲眼眸紅透,蒼白至極的崩潰神情。
謝停雲語無倫次地捧著魔心,一次又一次地想放回寧沉的胸膛,可是那裡隻有源源不斷湧出的血液。
謝停雲便又抖著手,崩潰地去捂他胸口處的空洞。
他後悔了。
即使在此之前,他告訴自己千遍萬遍,隻要寧沉肯等他,寧沉還能活。
可他還是後悔了。
謝停雲再也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無比希望一切都能倒流衝來,如果他能再狠心一點,再點一次迷迭香,如今被挖魔心而死的會不會就是他自己。
他好希望好希望那個人是他自己。
好希望。
寧沉怔怔地望著最謝停雲。
他從來沒有見過謝停雲如此痛斷肝腸的模樣,那像是此生唯一珍視的珍寶活生生碎在了眼前,連碎片都拚湊不起來。
到底……還是他害了人家啊。
天色依舊晴朗,清爽的風吹乾了指尖懸停的血液,也吹走了寧沉最後一絲溫度。
陽光灑在三方戰場上,那裡的屍首被清理徹底,乾涸的血跡被符咒引來的清澈水源衝刷,有人哭泣,有人悲鳴,有人為了死裡逃生而慶幸,更多的是重獲新生的希望。
燦然的陽光落在身上,會讓人感受到溫暖和希冀。
那個向來冷銳鋒利的男人如今安安靜靜地躺在跪地之人的懷裡,無論什麼動靜都吵不醒他。
神情安寧,恍如初見。
……
聽到聲響趕過來的眾人,看見的是跪在一片血泊之中,頹然彎下腰去的染血背影。
謝停雲保持著圈住人的姿勢,他俯下身,悄無聲息埋進寧沉的頸窩,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
他們二人底下流出的血量堪稱恐怖,幾乎將底下的誅魔陣法的紋路浸透,隨後蔓延出來。
所有聞聲趕來的弟子們都瞬間呆在了原地。
謝停雲的感官神識已經麻木。
他知道來人了。
就這樣吧。
道靈身上還帶著重傷,寧沉將他體內的魔息全部轉移走了,如今道靈體內空空如也,隻有殘損的靈脈和靈根。
他拄著木杖,腳步罕見地有些倉促,道靈快步走到兩人麵前,連滿地的血都顧不得便半跪在地,抬手按住寧沉頸間。
道靈摸不到跳動的脈搏,第一反應是放出神識掃蕩周圍,然而卻不見任何新鮮魂魄的身影。
道靈迅速說道:“停雲,魂魄呢,招來了沒?!”
謝停雲如同死了般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謝停雲才張了張口,嗓音極為低啞,像是被鏽住了:“……沒有。”
“他的魂魄……根本,找不到。他不在這。”
謝停雲茫然地起身。
他手裡還捧著塞不進去的魔心,謝停雲就這麼轉過頭來,半邊側臉沾染上了魔血。
謝停雲仔細地看了看道靈,他壞死的神智被這張蒼老而疲憊的臉喚回了零星半點。
謝停雲喉嚨動了動,再出聲,已是手足無措的滯澀:“師父……他死了。他去哪了……我找不到他。”
“他說好要等我的。可我找不到他。”
他渾身顫抖起來,麵容血色儘失,似乎都隨著那人的體溫流失殆儘了。
謝停雲眼前被淚光扭曲到模糊,他像個努力了一整天依舊找不著路的小孩一樣,無措地哽咽道:“師父。”
謝停雲的眼淚如同斷了線地落:“師父……救救他。”
“……”道靈啞聲說道:“……師父來想辦法。你先帶他回去。”
其他人眼眶泛紅地偏過頭去。
他們第一次看見這樣狼狽不已,失魂落魄的大師兄。
同時他們也清楚,沒有人能在這種失去愛人的慘烈方式麵前還能保有風度和克製。
“對了……魔心。”謝停雲恍惚地說道。
謝停雲像是抓住了最後一顆稻草,他不顧自己渾身的血跡,踉踉蹌蹌地把寧沉抱了起來,就往雲風閣裡走。
魔心被天極絲纏繞住浮在半空之中,茫然地跟著謝停雲一起進去。
煉製天劍……開天門。
快點,再快點。
尋常人死後,魂魄便無法在體內久留。
魂魄離體之後,七日之內尚還可以逗留在陽世之間,七日之後,魂火逐漸衰弱,再想逗留人間,就難了。
魔心離體之後不久,寧沉就已經斷了呼吸。謝停雲知道寧沉定會遵守諾言等他,可是寧沉的情況本就特殊。
寧沉既然不在這裡等他,那他究竟在哪?
黃泉地府?還是係統空間?
如果被係統召回了呢?如果發生意外了呢?如果被投入了其他世界呢?如果被黑白無常強製勾去投胎呢?
他該怎麼找他?
謝停雲越想心越亂。
玄色的衣擺無聲無息垂落,被血浸成了更深的顏色。
可是寧沉的神情還是安寧的、沒有遺憾的,好像他在這個世界裡再沒有一點留戀了一樣。
道靈匆匆忙忙跟上,他看著謝停雲身形微晃,卻隻能強撐著的樣子,自己心裡也不好受。
道靈從前隻覺得他這個徒弟是被豬油蒙了心,才會被這樣一個從出世起就想方設法讓他死的人蠱惑蒙騙,愛得死去活來。
可就連道靈都不得不承認,有些時候他這個做師父的,甚至還比不過寧沉。
他不知道這兩個人到底是怎麼糾纏在一起的,又是為什麼能在短短幾個月內便到了這種雙方都肯為對方去死的程度。
這在道靈眼裡,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可偏偏,就是發生在眼前了。
道靈無法想象一個天賦強大,修為高強,穩居魔尊之位的一個魔族,竟然能夠心甘情願將魔心拱手送出,讓不同種族的愛人拿去煉劍。
他也無法想象他那個慣常冷靜疏離,凡事都往自己肩上背的徒弟,有一天會因為一個魔族的死去恍惚崩潰到想拋下一切,隻是為了死去的愛人殉情。
魔尊從來不以真麵目示人,從前用的都是易容,每次見到他的時候,魔尊用的麵容都不一樣。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魔尊用的就一直是這張臉了。直覺告訴道靈,這可能是魔尊真正的麵容。
他的目光落在寧沉胸口處那個血洞上麵,就連一貫見過腥風血雨的流雲宗宗主,也有些不忍直視地移開了目光。
那樣活生生的挖心造成的傷口猙獰異常,上麵全是撕裂的血肉和斷裂的血管,隻一眼,就足以讓人忍不住按住自己的心口,像是自己也生受了挖心之痛一樣。
用的甚至還是克製魔族的天極絲和怨鬼淚,這兩樣材料哪一個單拎出來,都能給魔族造成極大的痛苦。
也不知道魔尊走的時候……遭了多少罪。
他這種隻看傷口就忍不住膽戰心驚的都這樣,道靈已經有些無法想象親眼看著整個過程發生在自己麵前的停雲是什麼心情了。
這個時候,還讓停雲拿愛人的心臟,自己親手煉製天劍……
道靈不敢想下去。
他看著謝停雲輕手輕腳地把寧沉放在床榻上,隨後蒼白著臉帶著煉
劍的材料,頭也不回地往鍛造室衝?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不由得上前一步,按住謝停雲的肩膀,說道:“你先去找他的魂魄,煉製天劍……讓為師來。”
哪知謝停雲卻掙開了他的手,搖了搖頭,說道:“對不起師父……我不想給彆人。”
“……”
道靈眼神閃了閃。
“師父,”謝停雲衝他微微俯身,啞聲道:“停雲會完成該完成的使命,隻是在那之後,還請您原諒停雲的任性。”
道靈偏過頭去,看著遠處的天邊,沒讓什麼脆弱的東西掉下來。過了半晌,他顫顫巍巍地點了點頭,喑啞道:“……好。”
謝停雲再不猶豫,轉身進了鍛造室。
道靈看著那道染血的白色身影消失在門後,有些悵然若失。
雲風閣的禁製早就被道靈事急從權打開了,跟著來的弟子們進了院子裡,卻扒在門外,不敢進來。
啜泣聲很小很小,就差一點就能被他們藏起來了。
不念和乘風,一把漆黑魔刀,一把銀白長劍,一同被放在刀架上麵,整個刀架卻因為魔刀的顫抖而震顫起來。
不念茫然無措地扒著乘風,在那一刻,它忽然就感受不到刀主的氣息了。
*
天劍的煉製對鍛造者有著極高的要求。
整個煉製過程需要全神貫注,靈力衝刷千百遍,將所有的材料全部熔鑄,滾燙的鐵水澆灌成型。
在此過程中,若是鍛造者有一刻的分心,都有可能會炸爐,從而導致前功儘棄。
謝停雲在將魔心和三樣材料下去之前,就已經炸了五次爐子了。
寧沉的身體被他冰封入棺,放置在了謝婉房間底下的冰窖之中。
如今謝停雲對著炙熱高溫的煉製爐,手中捧著依舊在跳動的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