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看到想象中的畫麵, 讓阿椒難得有些失望, 他也不說話, 就那麼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阿茴, 阿茴露出淡淡的笑意,抬手揉了揉他的頭發, 說道:“很厲害。”
“敷衍。”阿椒不太滿意的回了一句,不過他本人並不太在意,因為剛才隻是跟姐姐開玩笑, 隨後又把視線重新放到了姐姐的“靠山”,他取名為“狗蛋”的嬰兒身上。
狗蛋的皮膚裂開,露出底下鮮紅的血肉和凸出的血管,血液自上而下幾乎覆蓋他整個身體, 讓他像是倒在血泊中一樣, 但眼前如此慘烈的場景,屋中血腥味卻很淡,更多的是無法形容的臭味彌漫在房間中, 簡直讓人窒息。
阿椒拿毛巾捂著鼻子,被刺激到惡心,一副想吐的表情, 阿茴抱著他離開床上, 兩人走到房間門口, 隔著幾米遠的距離看那孩子痛苦的表情。
“屍臭。”阿茴低聲說道, 表情很嚴肅, 她的手中握著白色指骨, 又瞥了眼阿椒胸口上那未愈合的傷口,“還有陰鬼氣息。”
“狗蛋本來就是鬼,他也殺了不少人,有這個不出意外,就是……”阿椒的聲音自毛巾下傳來,語調有些模糊道:“狗蛋現在是人身,他借你的肚子出生,也就有了血肉,我身為聖子,血裡麵有著特殊能力,可以用來驅鬼,狗蛋喝下我的心頭血,現在是……在將身體裡的鬼氣驅除?”
他說到這,尤覺得不可置信。
鬼沒了鬼氣,那還剩下什麼?隻留下一副身體,不就跟人一樣?
在這個大霧籠罩的隱屏山,沒了鬼氣,就等於沒了力量,徹底成為一個累贅,嬰孩也不再是他們的靠山,既然這樣,還有必要帶著他嗎?
姐姐負擔他一個就足夠危險了,要是再加上一個……他們真的有能夠通關嗎?
阿椒在心裡想了很多,都是一些如何甩掉嬰孩跑路的陰暗方法,但他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燦爛,看著嬰孩時,眼中流露出真心實意的擔憂。
如果是不熟悉的人,一定會為他的善良感動,但在場的另外兩人,姐姐阿茴隻要看他這個樣子,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嬰孩因為自身的特殊,在這些年裡對人的情緒十分敏感,他即便是正處在蛻變的痛苦中,對上阿椒的目光,也不禁瑟縮起來,被拋棄時的記憶在再度湧現,連原本重新凝聚的血肉再度有了崩潰的現象。
“不要……”嬰孩的嘴唇動了動,抬起頭,在一片血色之中用懇求的目光看著阿茴,“不要丟下我……不要再丟下我了,求求你,不管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我不想當沒人要的孩子,我會努力保護你們,名字,名字我也不要了……食物我也會自己找的,養我很省心,不需要我就把我丟在一邊,我隻要你們彆丟下我,好不好?”
阿茴沒有動作。
阿椒笑著道:“狗蛋,你在說什麼?我們怎麼可能會丟下你呢?你可是我們的大靠山啊。”
他這麼一說,嬰孩眼中的絕望更深。
“我、我真的很有用……”
如果沒有出生,沒有體會到作為人的感受,那麼嬰孩未必會有現在這麼渴望能夠留在人間,他的身體比以前更重,力量弱小,還有著從沒有感受過的疼痛。
這是成為人的負擔,但即便是如此,他卻依舊很開心。
他的眼中第一次可以看到漂亮的顏色,皮膚第一次感受到人的體溫,第一次被人關心,也是第一次得到了取名的機會。
這麼多的第一次,早就消除了他心中的怨氣。
這份身體上的沉重,甚至被他當成做成為人的禮物。
人。
人啊。
如果……如果那個人還活著的話,他是不是也會為他開心?
嬰孩的眼中留下了淚水,那不是血淚,而是真真正正屬於人的,清澈淚水。
以人類的審美來看,嬰兒一點不可愛,他的頭太大,身體太小,皮膚蒼白,血管外露,青筋布滿額頭,黑色的瞳孔中總是會顯出鬼怪特有的殘忍來。
——這不是一個能被人喜歡的長相。
也許是將他生下來的緣故,作為生理上血脈相連的母子,阿茴卻能感受到他的情緒。
他是真的,想要成為人。
阿茴鬆開了弟弟的手,她走上前去,彎下腰將嬰孩抱在懷裡。
屍體腐爛的臭味更加濃鬱,嬰孩那慘白的皮膚也出現了點點屍斑,阿茴的衣服更是被徹底染成了紅色。
她像是感受不到似的,輕輕地,如同對待弟弟一樣摸了摸他的頭發。
柔軟的胎發在她之間觸動,那陰冷的氣息瞬間席卷而來。
嬰孩瞪大雙眼,嘴巴微張,發出了無聲的一道命令。
兩人這麼僵持了一會,嬰孩的皮膚漸漸愈合,空氣裡的臭味也慢慢消散。
“媽……媽媽……”嬰孩帶著靦腆又怯懦的感情,小心翼翼的抓住了阿茴胸口的衣服,“我可以……叫你媽媽嗎?”
“可以。”阿茴抱著他來到窗前,讓他可以看到外麵。
旅館樓下的平台上坐落著許多各色帳篷,熱愛旅遊的人們紮堆結伴的聚在一起,人聲鼎沸,帳篷前那明亮的燈光在濃霧中如同黑夜中的星。
有些人搬出了自己帶來的燒烤架,呼朋喚友四處吆喝,聒噪煩人,卻也熱情好客。
“這是人。”
阿茴低聲說著。
她又讓嬰孩看向另外一處,在靠近平台邊緣中,有著一個身穿黑衣的身影正在趁人們不注意摸進帳篷,肆意取走彆人的財物。
“這也是人。”她說。
嬰孩歪起了頭,他迷茫的靠在阿茴肩膀上,問道:“媽媽,你讓我看這個是什麼意思啊?是在教我不應該偷東西嗎?”
“不是。”阿茴搖了搖頭,她的道德底線其實非常低,通常情況下,隻要不招惹她或者她身邊的人,阿茴會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
“人類,是很複雜的生物,既可以陰狠,也能夠偉大,既可以懦弱,也能夠勇敢,既邪惡又善良,既粗魯又文雅。”
嬰孩眼中的疑惑更深。
不等他問話,阿茴便直接說道:“你如果想要成為人,就不能再隨心所欲,人的世界裡有很多規定,你既然要出世,就必須要遵守。”
嬰孩愣了一下,突然笑眯眯的摟著阿茴的脖頸,道:“我知道了!我會好好學的,媽媽教我就好了。”
阿茴沉默著,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等她通關離開後,這世界裡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到時候能否教導他,阿茴也無法保證。
做不到的事情,她很少會開口應下來。
嬰孩也不再說話,就這麼靠著阿茴,隻覺得身體的每一處都很舒服。
阿椒靠著門口,身體僵硬,他的脊背早已被冷汗濕透,與貼身接觸嬰孩的姐姐不同,從旁觀者的角度,他能夠很明顯的看到姐姐剛才的幾處生死危機。
雖然嬰孩表現的很乖巧,可本質到底是個鬼物,剛才和阿茴說話時,他的本性早已暴露出來,摟著阿茴脖頸的胳膊上長出了幾隻眼睛,每一隻都沒有眼白,漆黑無比的瞳孔對著阿椒,陰寒冷漠,仿佛他感動一下,就會立刻身死當場。
除此之外,在阿茴看不到的地方,嬰孩的身體也有幾處變異,每一處都讓阿椒從心底升起一抹寒意,這也讓阿椒更加忌憚,收斂了內心的陰暗想法。
“……我想下山。”阿茴在窗口看了一會,直接開口道:“怎麼做?”
“下山?為什麼要下山?在這裡呆著不好嗎?山上很舒服,還有著涼涼的山洞,我很喜歡那裡,現在可以讓媽媽住。”嬰孩笑著說。
“我必須要下山。”
嬰孩盯著她看了一會,才湊到她耳邊小聲的說:“走不了的,山神大人給了命令,這兩天誰也出不去的。”
“山神?隱屏山的山神?”
嬰孩點了點頭,“不能隨便喊山神,會被聽到的。”
“山神是什麼樣的?”阿茴問道。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見過山神大人。”嬰孩說道:“在這座山裡,像我這樣的鬼有很多很多,山神大人是個好神,收留了我們這些孤魂野鬼,還給我劃分了領地,讓我可以去做所有想做的事情。”
“人也能見到山神,偶爾山神大人會出現在山裡,第一個見到祂並向祂許願的人,任何願望都能夠得到滿足。”
“可以實現願望……”
阿茴一下想到上個副本的雅參村,那裡的參娘娘也似乎有這種能力。
不過隱屏山山神一定比雅參村的參娘娘要厲害許多,畢竟祂都可以讓人跨越時空。
“為什麼不能離開這座山?”
“不知道,山神大人沒說,從以前就是這樣的,每隔幾年的月中,山神大人就會封山,霧也會變得很淡,所有在山上的人都不允許離開,等到兩三天後,濃霧再起來時,人才能離開。”
這段話的信息很多,阿茴讓阿椒過來,將這些重複了一遍,等待阿椒的分析。
這讓阿椒頗為無語,他也懶得吐槽姐姐不愛動腦這件事了,自己坐在地上,開始琢磨起來。
“山神,封山,被困。”阿椒摸著下巴,仔細思考著說,“我們不可能會有必死的選項,一定有能夠出去的活路,隻看我們發沒發現。”
阿茴點頭。
“手機還能聯係外麵,之前在山腳下也能看到外麵,除了我們一腳踏出又回到原地,整座山上的遊客人來人往沒有異常,如果有人無法出來,早就撥打電話求助,當然也有可能是去了彆的時間,或者官方早就知道如此,將我們當成祭品!”
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阿椒冷聲道:“反正整個政府都是這副德行,不管是我們那還是這裡。”
阿茴繼續點頭。
“我們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現在獨自等待也等不到什麼好時機,張帆跟周陳文不值得信任,所以……我們得冒一下險。”
阿茴正在點頭,突然感覺有些不對,一抬頭,正看到阿椒從包中拿出自製炸.彈。
“姐姐,我們炸了這裡。”阿椒微笑道:“休息台的旅館裡有兩隻鬼,還有趙耀禮待過的痕跡,秦德和張玲玲也是在往這邊走的路上失蹤的,這一切足以讓我們進行一次冒險。”
阿茴見他主意已定,從他手中接過炸.彈,“知道了,安在什麼地方?”
阿椒的手指了指天上,笑意盈盈的對著嬰孩道:“狗蛋,看過煙花嗎?”
嬰孩搖了搖頭。
“那這次可得看好了,舅舅給你放煙花看。”
嬰孩眨了眨眼睛。
半小時後,隨著轟隆一聲巨響,在濃霧彌漫的山間也多了一道炫目的光彩,赤紅的火焰舔舐著周圍的一切,火光衝天而來,幾乎是瞬間便朝著被汽油澆灌的樹木上燃去。
“真漂亮啊。”阿椒握著姐姐的手,雙眼一眨不眨的盯著自己的傑作。
他喜歡這項工作,每次研發出新型炸.彈後,看著它們瞬間爆發出巨大威力,將一切都抹平時,阿椒的內心會充滿充實的滿足感。
火越燒越大,嬰孩的臉上也多了許多汗水。
他周身的陰氣徹底外泄,圍繞著姐弟兩個擋住火焰,讓他們不至於被燒死。
至於其他駐紮在這裡的人,阿茴在釋放炸.彈時已經做了預警,這群人速度快點的話,應該快要跑到山下了。
阿椒和嬰孩可以不在乎彆人的生死,但阿茴卻必須要報答那些在她生產時幫助過她的人。
有恩必報。
這是她的理念。
很快,整個休息用的平台就隻剩下三個人,這座嬰孩呆了幾十年的旅館也隨之化為飛灰。
“來了。”嬰孩開口。
幾乎是瞬間,那赤紅的火焰變為幽幽藍色,本來要燒著樹木的火焰立刻停了下來,仿佛有意識般朝著他們湧了過來。
劈裡啪啦的木頭燃燒聲響停了下來,火焰所帶來的灼熱的氣息,此時也像是冰天雪地般冷徹入骨。
在火焰包圍圈中,所有聲音全被隔絕,阿茴抿著嘴唇,將嬰孩塞進弟弟的手中,同時也把背包給甩了出來。
阿椒拿出一瓶裝有血液的小瓶子,微笑著將其倒在姐姐手中。“不用給我省著用,如果不夠,我會再給你的。”
嬰孩怪異的看著他,忍不住說道:“你的心頭血快沒了,再給的話,你就要死了。”
“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嗎?狗蛋。”阿椒笑容不變,“正如他所說的,我不能再放血了,可不放血我就會被鬼殺死,但我相信姐姐不會讓我死在這裡,對不對?”
“對。”阿茴點了點頭,下意識就要摸摸弟弟的頭發,但是看到塗滿血液的雙手,又默默收了回來。
反而是阿椒一點也不在意的趕過來蹭著道:“快點結束吧,我有些想睡覺了。”
話音剛落,一陣腳步聲突兀響起,靜謐的四周裡又多出女人的嬌笑聲:“好弟弟,想要睡覺,就來姐姐的懷裡啊。”
“姐姐的胸脯可比男人婆的胸要軟多了。”
這個聲音甜美又嬌俏,僅聞其聲,就能讓人想到是多麼可愛漂亮的一個少女。
阿椒如果真的是個小孩,恐怕早就上當了,此時他扯著嘴角,笑著道:“我不信,除非是讓我看看姐姐的胸。”
“小色.鬼。”女生嗔道:“你到了姐姐這裡,姐姐什麼都給你看。”
“哈哈哈哈哈老婆娘,你這醜八怪也好意思出門見客?臉上那幾斤的粉都快掉了!”另一個嘶啞難聽的聲音也響了起來。
“小娃娃,還不如乖乖跟我走,爺爺保準你今後吃香喝辣,福壽延年,可以與天同壽!”
這聲音還不如上個,就像是有人拿指甲劃著玻璃一樣讓人雞皮疙瘩都出來了,每說一個字,阿椒就要抖一下,難受的恨不得掐死這說話的老頭。
“不了不了,老爺爺你這聲音我可受不了。”
“膚淺!”
阿椒坦然道:“你難道不喜歡漂亮姐姐?”
“愚昧不堪!爺爺我當初要不是中了暗算,怎麼會把聲帶隔了,你給我過來——!”
隨著這一句話,仿佛有一種巨大的吸力從上空中傳來。
嬰孩默默抱住已經半飄在空中的阿椒,對阿茴道:“沒問題媽媽,我能看住他,你要小心狐狸和老烏龜。”
還未等阿茴有動作,女人的聲音帶著怒氣道:“老鬼,你沒看見這小弟弟選了我嗎!竟然敢跟我搶人!”
“老太婆,誰管你,誰贏了就是誰的!”
“來啊!”
“來!”
上方的吸力漸漸停止,濃霧中隱約有著爆炸和金光閃爍。
阿茴和阿椒一起抬頭看著天空,等了幾分鐘之後,隻聽兩個聲音異口同聲道:
“他是我的——!”
“他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