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曾效忠的是‘天機樓’。”
“而何人可以自命為‘天’呢?”
在將死之際,曾經的天機樓第一殺手,輕描淡寫地捅破了一個驚天大秘密。
……
酒樓裡。
聽了說書人的話,陸清和神情恍惚。
說書人補充:“鎮國公府定然是其中重要一環,哪怕隻是微弱可能,真正的幕後主使也不可能暴露身份,便由貴府擔任了傀儡主人。”
大小姐忍不住捂住眼,喃喃道:“但朝堂與江湖不應當是兩個世界嗎……”
說書人笑:“嘴上說的好,實際上怎麼可能?”
陸清和沉默許久,終於虛弱開口:“天機樓與朝廷的關係我已然明了,也知曉鎮國公府便是靠天機閣履行聖上意誌,但……這與最初您所說的熬鷹又有什麼關係?”
說書人看她蒼白清麗的麵容,終究是不忍,坐到她身邊的座位上,收斂了方才帶著些許敵意的氣勢,緩聲開口:
“陸姑娘遊曆過一月江湖,可曾聽聞江湖第一殺手羅刹?”
“身處天機樓裡,不知有多少同她一樣的孤女,自幼被挑揀著長大,像是原本可以翱翔天際的獵鷹,卻被人硬生生消磨意誌,隻能為這樣罪惡的勢力獻出所有。”
陸清和有些恍然:“羅刹她……”
所以,她一直所豔羨的,以為是最最自由浪漫的羅刹,其實一直是被束縛著的啊。
甚至,是被她所在的家族……!
眼看身旁的女子已經開始發抖,說書人雖然有些不忍,但依舊殘酷開口:“而你,陸家的大小姐,天然便是這計劃的一環,是控製他人的鎖鏈。”
像是一道驚雷,炸得原本就惶然的大小姐愈發痛苦。
含著淚的水色眼眸看向說書人,哪怕她現在已經情緒激動到說不出話來,也努力想要得知真相。
說書人在心中歎氣,麵上依舊是平靜銳利:
“你幼時並不病弱,某日出行回來後才身患怪病。其實那不是病,而是一種蠱術。”
“那些所謂的割腕放血,隻不過是取用你的血,用來控製那些被束縛住的獵鷹罷了。”
“時不時的心悸絞痛,是因為帶有子蠱的殺手在你附近,惹得你身上的母蠱躁動。”
陸清和:……
都,對上了。
她低頭,怔怔看著自己蒼白的手,看那青色的紋路。
她忽然想起早已被遺忘的幼年記憶。
她確實並非生來病弱,她曾經也愛跑愛跳,還曾大膽到給過誤入家宅的一個女孩幾粒糖果。
……那個女孩?
那沾灰的稚嫩小臉逐漸在腦中變化,化為那河邊的清冷麵容。
原來如此。
陸清和終於明白了。
怪不得一路上都沒有發病的她,會在那人附近感到痛苦,但因為羅刹一路上都自覺避開她,之後再沒有類似情況發生,她隻以為那次是意外。
所以,羅刹會知道嗎?
那僅餘一月的壽數,也與她有關嗎?
“嗯……看起來陸小姐已經理解我的意思了。”
時間緊迫,說書人便長話短說,將一個小錦盒遞給少女。
他神情嚴肅:“我冒著風險將這些都告訴給陸姑娘,便是信任陸姑娘的脾性,不會與那些因為一己私欲就攪亂江湖朝堂規則,隻為滿足一己私欲的人渣同流合汙。”
他牽過陸清和的手,將小錦盒放在她的手心,然後按住她的手指,一點點替她將其攥緊。
“這是醫王穀的毒藥,僅需一點便可無聲無息殺人。”
陸清和動著手指,無力抵抗,便惶惶地看著說書人:“那,那我的父母和姊妹們……”
說書人喟歎:
“我一貫不信那樣醃臢的地方能養出來什麼好人,卻沒成想還有你這樣的人存在。”
“傻姑娘,還不明白麼?對你而言,他們是你的父母,但對他們而言,你隻是母蠱的載體罷了。”
“嫁與皇室,你以為是什麼榮耀麼?隻是讓他們掌控那些羽翼未豐的殺手罷了,你隻是交接的象征,有誰在意你的想法呢?”
“十幾年的養育之情,早在你被放血幾年後相消了。若你還因為這點情誼而順從他們,隻會助紂為虐,傷害更多江湖與朝廷上原本無辜的人。”
“江湖上一貫稱頌敢於大義滅親的義士,若你出手,定可重創天機樓的勢力,蒙受冤屈之人得以昭雪,也會留下一段佳話。”
“一皇子性情暴虐,行事肆意張揚,若他得了你,得了那天機樓才被馴服的獵鷹,那世道就要亂了。”
“我最初的問題,陸小姐好好想想吧,你當真要成為熬鷹人手中束縛住蒼鷹的鎖鏈麼?”
言儘於此,說書人見桌上燃香已儘,便趕快離去。
獨留陸清和一個人坐在原地,手中的錦盒仿佛有千斤重,拉扯著她整個人都在往下墜。
-
白天的時間過得很快,現在已經是夜晚了。
“小姐晚飯也不用嗎?”
“許是因為明日便要離開,有些不舍食不下咽吧?”
閨房外,侍女們竊竊私語。
陸清和聽到了,但她並不想去理會,隻是安靜地趴在桌上,看著手中的錦盒發呆。
……
做不到。
直到天色暗下,直到她刻意錯過了兩次投藥機會,陸清和才終於能對自己這樣說。
即便得知了那樣震悚恐怖的真相,即便知道府中人做出了那等惡事,她還是沒有勇氣去剝奪他人的性命。
但她確實是想終止那樣荒誕的惡事的。
江湖是她的心中的桃花源,本該是不被權謀利益汙染的存在,本該是萬類霜天競自由的地方,本該是那樣美好。
陸清和打開窗,冬日的寒氣毫不憐惜地湧入,瞬間就讓她原本紅潤的臉色變得蒼白。
今晚的月色晦暗不明,大片烏雲遮蔽了圓月的光輝,像是被誰遮住了眼。
陸清和在窗邊望月。
摩挲許久手中的錦盒,她在這一刻終於打開,看著那躺在軟布上的赤色藥丸,心跳是異樣的平靜。
她也有罪,她沒有資格以大義剝奪他人的性命。
但她可以自我裁決。
像是撥雲見日,這個念頭讓少女腦中一日的痛苦糾結與悔恨恍惚都煙消雲散。
……是啊,隻有這樣。
隻有加上了她自己的性命作為籌碼,陸清和才能有勇氣違背十多年的禮教,才能有勇氣掙脫那腳邊的無形鐐銬。
如果活著,她需得是父母的懂事長女,需得是鎮國府的大小姐,需得承擔許多壓力和桎梏;
但如果死去,她便可以隻做自己,可以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可以揭露那些罪行,可以贖罪。
著迷般,陸清和腦中隻盤旋著這樣的想法。
隻有死,才能讓她這個本分聽話的大小姐,逾越那高不可攀的禮教束縛,帶她重獲新生。
向死而生。
……
與此同時。
“你什麼意思?!什麼叫清和可能出意外?你誰啊你?!”
葉舒羽搖晃著說書人的領子,暴躁質問。
“姑娘冷靜……嘖,陸小姐那種小白兔怎麼交的是你這種朋友。”
說書人搖頭歎氣,將早晨的事簡單說了說,然後解釋道:“給了藥之後一整日鎮國公府都沒動靜,眼看明日陸小姐便要前往皇子府了,我猜她或許打算今晚自儘吧。”
葉舒羽:!!
她震怒:“你彆胡說!!”
觀眾們震怒。
【我靠靠靠靠!!】
【啊啊這個劇情我受不了了我的小心臟啊啊啊!】
【為什麼大小姐要自儘啊,整件事她是被利用的啊,她也是受害者啊!】
【道德感太強的人就是這樣……更何況大小姐在這樣的環境裡活了十幾年,怎麼可能真的敢殺死府中所有人呢?】
【有點理解大小姐的想法,既然母蠱在她身上,那麼她直接死了也是一種重創……但是我不要啊啊!!】
肥啾到處飛來飛去,像是感知到空氣中不安的氣氛,忽然在某一刻把幾人拋在身後,直直往鎮國公府的方向飛去。
葉舒羽沒來得及叫住小鳥,隻能焦急催促清衡道長去城外接羅刹,雖然到現在還要麻煩她很不好意思,但現在隻有她可能將大小姐接出來了。
而說書人理了理有些亂的領口,看著天上的月亮,眸色略深。
籠中的鳥兒,或許自己會在十年如一日的訓誡下畏懼掙脫,會不敢反抗。
但即便是這樣,她也不願成為其他彆的鳥兒的牢籠,甘心為不相乾的人赴死。
啊,這便是江湖啊。
……
“啾啾!”
熟悉的聲音喚回了陸清和的意識,她有些訝異地停住筆,看著窗外朝她飛來的小鳥。
冬日的深夜已是落雪簌簌,毛團子身上沾了不少雪花,凍得瑟瑟發抖,但整隻啾還是堅定朝她飛來。
【嗚嗚嗚大小姐你不要做傻事啊!!】
【啾寶立大功,快勸住大小姐啊啊!】
【不對不對,你們看那個桌上的盒子,裡麵是空的!大小姐已經服藥了嗎?!】
“米糕……?”
最初訝異的陸清和不知想到了什麼,神情恍然,然後趕緊接住撲進她掌心的小鳥,溫柔呼氣為它取暖。
待小鳥緩過來,陸清和輕輕地摸了摸它的腦袋,小聲開口:“米糕,你是來接我走的嗎?”
肥啾伸著腦袋去接人的手:“吇啾~”
【好耶!大小姐也想走的啊,嚇死我了!!】
【但是盒子是空的呀……】
陸清和合上窗戶,擋住寒風,將小鳥珍重地放置在一旁的軟布上,繼續拿起筆,對著小鳥說:“麻煩再等等,我尚且有未儘之事。”
肥啾歪了歪頭:“啾?”
美人燈下寫字,雀兒歪著腦袋偷看,按理來說應當是一個非常和諧好看的畫麵,但這畫麵卻在下一秒倏地不和諧起來。
因為美人口中忽然溢出大片鮮血,沾濕了胸前的衣襟,也染紅了桌上的字條。
肥啾:!
“啾啾!”
原本安安分分在軟布上趴窩的小鳥瞬間跳起,尾巴都嚇到分叉,它用秀氣的短喙努力叼著陸清和的袖口,試圖將她往窗口拖。
“還沒呢,彆急。”
雖然氣息虛弱,但陸清和仍分出了心思安撫小鳥。
肥啾根本扯不過一個人,隻能慌亂地在同伴的鮮血上跳來跳去,整隻啾都慌得不行。
待強撐著寫完了最後一筆,陸清和終於卸下所有的力氣,毫無儀態地重重倒在了桌上,浸在了自己的血裡。
她的胸口處有兩個跳動,一個是她逐漸微弱的心跳,一個是母蠱感受到死亡而驚慌的掙紮。
原來這樣明顯,她之前竟然都沒有發現。
“啾!啾啾!啾——!”
身邊的小雀兒似乎是有些慌亂地跳來跳去,因同伴的虛弱而發出止不住哀鳴聲,陸清和費力地轉動著眼珠,眼裡全是那毛茸茸的鳥兒,視野裡仿佛都映照除了幾分不詳血色。
她輕聲說著,哀求著,悲鳴著:
“米糕,我拜托你。”
“道長說你通靈,我一貫是不信的,今日卻不得不信。”
“籠裡的鳥兒是挨不過寒冬的,我也活不過這個冬天,莫要為我難過,一切都是我的選擇。”
“倘若你確有那銜靈的本事,便帶著我死去的魂靈逃吧。”
“逃出這金碧輝煌瓊樓玉京的牢籠,帶我去江湖上。”
“記得,帶走桌上的紙條,就像之前我們教你那樣……”
“下輩子,我定然,會是自由的……”
她閉上眼,絨絨的鳥兒在她臉上輕啄,用翅膀拍她,似乎真的帶走了什麼一樣,讓她的所有感官都逐漸抽離開,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
“太好了,飛,飛得再遠一點啊……”
她用最後的力氣呢喃著,意識完全陷入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興許是走馬燈,她耳邊恍惚聽見了風聲,聽見了羅刹的聲音,甚至連胸口的絞痛,也鮮明起來。
她忽然變得很輕很輕,像是在空中飄落的羽毛,逐漸上浮。
……
總算是,飛走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