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和黃米已經收獲完畢,現在農人們開始種植冬小麥。
為了推廣冬小麥,朱襄特意拉著藺贄去拜訪有石磨的貴族,偷學石磨的做法,然後做出了水力磨坊,可以供一村的人使用。
朱襄本還想製作畜力推動的石磨,但這時候驢還沒有引進中原,平民沒有好用的家畜,隻能作罷。
村中遊俠兒許多時候閒極無聊,朱襄偷偷詢問他們的領頭人能不能出錢聘用他們推磨。
那遊俠兒的領頭人很好說話,願意幫朱襄選擇願意幫平民推磨的遊俠兒。
朱襄扛著小外甥去指導了一圈種麥,帶著嬴小政來到一戶木匠家,給嬴小政打造小孩專用桌椅。
在木匠按照朱襄給的圖紙打造座椅時,朱襄就在那裡隨口胡扯:“聽說有名的遊俠大多是師從墨家,墨家最同情平民,說不準願意推磨的就是墨家的遊俠!”
木匠手中鋸木頭的刀差點割到手。
他無奈道:“朱襄公,你所說的是鄧陵氏之墨,在楚地。東邊打著墨家旗號的人,隻是一些誇誇其談的相夫氏之墨。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
朱襄強詞奪理:“思想是自由的。就因為墨俠多在楚地,其他國家就沒有人認可墨俠的觀點,成為墨俠了嗎?”
木匠更加無奈:“他們可以認可鄧陵氏之墨,但墨家組織嚴密,沒有钜子認可,不可自稱墨家。”
朱襄道:“那就是你們沒道理了。一個學術團體,還是組織彆太嚴密的好。無論哪國國君,都不會允許一個組織嚴密、對首領比對國君忠誠的民間團體存在。或許在統一天下的時候他們會用得上你們,但等天下統一,你們就危險了。”
木匠沉默了一瞬,道:“朱襄公,我不是墨家。”
朱襄擼著懷裡打瞌睡的嬴小政:“嗯嗯嗯,你說不是就不是吧。我也隻是瞎扯幾句。相和,這次打造的桌椅你可彆告訴彆人。”
木匠相和歎氣:“朱襄公,你是不是太小心了些?隻是坐具而已,就算傳出去也不會有人抨擊你。”
朱襄搖頭:“那可不一定。跪坐是‘禮’,改變坐具就是不符合‘禮’。若有人以我不尊禮為借口殺了我,藺上卿都保不住我。”
木匠相和皺眉:“除了腐儒,還會有誰為繁文縟節喊打喊殺?你把荀況趕走,就不會有人因為一個坐具殺你了。”
朱襄幽幽地看著木匠相和。
你聽聽你對儒家的評價,你甚至還直呼荀子的姓名。都到這地步了,你還說你不是墨家?
木匠相和大概也發現自己失言,開始悶頭乾活裝啞巴,不再回答朱襄的瞎逼逼。
嬴小政揉揉眼睛。他很努力地去聽了,但完全沒聽懂。
啊哈~,好困~。
“困了就睡。”朱襄道。
嬴小政點點頭,非常熟練地從朱襄的身旁爬到朱襄的懷裡,然後把臉埋在朱襄身上,就像是一隻小狗狗一樣,蜷縮著入睡。
木匠相和道:“鋸木頭的聲音很吵,你不用守在這裡,帶你外甥回家睡覺。”
“好。”朱襄抱起嬴小政,“相和,你哪日想離開趙國遊仕時,記得給我留一個會木匠活的同門。我離不開你的手藝活。”
相和:“朱襄。”
朱襄:“嗯?”
相和:“滾!”
朱襄發現老實人被他逗生氣了,抱著嬴小政轉身就跑,溜得飛快。
幫相和量木頭的弟子,在朱襄離開後,才抬頭道:“钜子,朱襄公是否已經猜出你的身份?”
相和冷哼了一聲:“知道又如何?他那張嘴就會收斂些?”
弟子忍俊不禁。
朱襄擅長種田活人的名聲傳出去之後,不僅農家的人悄悄混進了藺相如的領地,假裝流民買了幾畝田地冒充農人,墨家自然也有人得知了消息。
雖說墨子去世之後,墨分三家,钜子也變成了三個,但畢竟墨家是一個組織嚴密的社會團體,雖然三家見麵一定會爭吵鬥毆,有消息還是會共享。
齊墨又稱相夫子之墨,是一個反對農民起義在內的任何暴力,試圖用說服的方式讓各國國君接受“兼愛”,達成世界和平的理想主義者群體。
他們是一群可悲的空想家,但也是一群最具有愛民之心的人。
齊墨打探完消息,立刻送信給秦墨和楚墨,請求這兩支武力值更強大的墨家分支派人保護朱襄。
能讓平民田地增產兩至三倍的大賢,絕對不能死!
秦墨是最務實的一支墨家,認為天下一統才是結束平民痛苦的唯一途徑,擅長各種發明創造,跟隨秦王乾得熱火朝天。
楚墨原本反對各國兼並戰爭,以俠客身份行俠仗義。不過自吳起被殺之後,楚墨漸漸認可了秦墨的觀點,人員逐漸轉移到了秦國。
楚墨年老的钜子本來和相和商議,待他死後就將楚墨钜子的信物傳給相和,從此之後鄧陵子之楚墨和相裡勤之秦墨重新回歸一家。
不過得知朱襄之事後,相和親自率領人千裡迢迢自秦入趙,楚墨的钜子由楚入秦,暫代相和原本的職務。
相和隻對秦王說有私事,沒有告訴秦王朱襄的事。
他非常了解秦王。秦王得知朱襄的能耐後,極有可能派人暗殺朱襄,以免朱襄為趙所用。
相和與朱襄結識之後,對朱襄雖然更加佩服,一聲“朱襄公”叫得心悅誠服。但他有時候,真的很想給那個嬉皮笑臉的年輕人腦袋上狠狠來那麼一下子。
朱襄和人不熟悉的時候表現得非常溫文爾雅,一旦熟悉,那嘴上就經常說些讓人生氣的話。相和想,朱襄若是他家弟子,自己一定會用戒尺對朱襄一天三頓打!
朱襄當然不知道相和是墨家钜子,他隻以為相和是普通墨家弟子。
他對自己的重要性並沒有清楚的認知,不知道農家和墨家都已經派人來保護他。
相和甚至和弟子們立了血誓。當朱襄遇到危險時,除了一隊弟子拿著相和的钜子令回秦國做交接,剩下的人都會死在朱襄的前麵。
幸虧朱襄不知道。若他知道了,怕不是壓力大得連夜提桶跑路,隱居山林,等漢朝建立之後再跑出來。
如果他能活到漢朝建立的話。
朱襄先把墨家钜子逗得想揍他,又指點了幾個主動來尋他的、冒充藺家佃農的農家人育苗注意事項,才抱著始皇崽外甥回到家。
朱襄把嬴小政裹進被子裡安頓好後,去找荀況抄書。
荀況決定在朱襄這裡隱居,藺相如專門派人來幫朱襄擴建了一個院子,讓荀況單獨居住。
院子擴建好後,每日朱襄門口都有自稱荀況弟子但荀況不承認的人,駕著馬車牛車給荀況送書。荀況的書堆滿了整整兩間屋子。
這個時代書本十分珍貴,朱襄當然恬不知恥地去蹭書抄,美其名曰幫荀子留書本備份,以免遺失。
荀況非常慷慨地同意朱襄抄書。
而後蔡澤主動前來陪同朱襄抄書,藺贄很快也被他親生父親丟來抄書。
為此藺贄差點氣得和朱襄打一架。若不是朱襄實在是太弱,藺贄擔心把朱襄打出好歹來,他早就動手了。
“你去墨家人那了?”朱襄抱著筆墨紙硯來抄書的時候,正在看書的荀況懶懶地抬起眼皮。
朱襄立刻嚴肅道:“荀子,相和隻是普通木匠,和墨家沒關係!”
雖然荀況自稱還沒有資格自稱“荀子”,但他教導朱襄讀書,朱襄就可以稱他為“子”了。
荀況嗤笑一聲:“你這麼著急乾什麼?我又不會跑去和他辯論。”
朱襄心裡道,我不怕你和相和辯論,但我怕你提著寬背鐵劍去砍人啊。
荀況已經五十多歲,在這個時代妥妥的高齡。然而他脫下上衣揮舞寬劍時展露的力量,估計青壯年都不一定扛得住他寬劍一橫拍。
朱襄看到荀況練劍的模樣,終於相信曆史中那些能打的老將是真的存在。
他很好奇,不知道老是在他家順豬順雞順鴨還罵他無用膽小鼠輩的廉將軍,能不能打得過荀子。
見朱襄不斷賠笑,荀況冷哼了一聲:“他們的技藝有些作用,但言論怪誕鄙陋,不正衣冠,舉止散漫,耽於享受,輕慢禮節,不願意承擔勞苦的工作,遇到危險隻知道苟且偷安,遇到辱罵隻知道忍讓毫無廉恥之心,是天下的禍害!你絕不可學他們!”
朱襄的臉隨著荀況的罵聲不斷漲紅。
如果相和是墨家,其他且不提,他們絕對和不愛勞動耽於享受苟且偷安毫無廉恥扯不上一丁點的關係吧?!
朱襄怎麼覺得,荀子是在指桑罵槐的進階版,聽著是指桑罵槐,其實就是在罵桑樹呢?
不正衣冠輕慢禮節,舉止怪誕耽於享受,遇到侮辱隻會唯唯諾諾苟且偷安……朱襄感覺自己膝蓋骨都快被荀子的寬劍大風車拍碎了。
“聽到沒有,絕對不可以學!”荀況板著臉嚴肅道。
朱襄:“……”荀子,你真的是在罵墨家,不是在罵我嗎?!
……
朱襄在努力琢磨荀子是不是在罵他的時候,熟睡的嬴小政再次進入了夢境房間。
進入夢境房間時,嬴小政還愣了一下。
以前他扳著手指頭數著何時進入夢境房間。進入夢境房間是他躲避痛苦現實的避風港。
被舅父收養後,嬴小政日子過得太愜意,每日吃喝玩樂,被舅父頂在脖子上亂逛,居然忘記了數進入夢境房間的日子。
嬴小政愣神了一會兒,智商逐漸加一、加一、加一。他軟萌可愛,總帶著些好奇和迷茫的眼神,逐漸變得冷冽和理智。
嬴小政走到未來自己的虛影旁端坐,思索這幾日的見聞。
雖然他在現實中老是“想不明白”“越想越困”“好難啊,不想了”,但他還是努力地記下了一些他認為應該記下的事。
比如尿床……
嬴小政將自己的腦袋狠狠砸在夢境的桌子上。
夢中不會疼。
但他好想用疼痛來轉移自己心裡的羞恥感!
我來舅父家裡這十日,究竟乾了些什麼啊!
尿床?玩木頭狗的時候學狗叫?拽著布老虎的尾巴學荀子舞劍?把編草玩具藏進舅父頭發裡?
“朕還是個孩童,朕隻是個孩童,做些符合孩童年齡的事很正常。”嬴小政雙手抓緊褲腿絮絮叨叨,不斷說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