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赧王五十四年過得飛快。朱襄感覺剛給政兒過完生辰, 這一年時間就過半了。
嬴小政也有同樣的感覺。
他還記得自己生辰時的熱鬨。村莊的平民們自發載歌載舞,就好像自己是他們的王。
不,自己是王的時候, 也沒有平民自發地慶祝他的生辰, 為他的誕生而高興。他們不會奉上自己不多的糧食, 不會不求回報地希望看到自己的笑臉。
嬴小政進入了夢境房間後, 頭腦很清醒地明白這些人對自己的好,是因為自己有一個受人愛戴的舅父。
即便藺翁多次舉薦,舅父也沒能在趙國做官,但這些平民們受著舅父的恩惠,將舅父的美名傳到了邯鄲以外的地方,傳到了趙國的各個角落。
許多流民湧入邯鄲周邊開墾。他們認為,隻要在自己舅父看得到的地方, 就能種出能果腹的糧食。
嬴小政在自己的夢境房間裡盤著腿, 東倒西歪地靠在長大後自己的虛影身上, 思索這一年的變化。
朱襄也在思索這一年的變化。
他的生活範圍其實沒有太大改變, 仍舊隻在邯鄲城附近。
以前他走到田埂上, 會看到遊俠兒聚眾鬥毆,會看到衣著簡陋的婦人對著裸露著膀子的遊俠兒們笑著指指點點,會看到青壯的農人扶著鐵犁一邊勞作一邊哼著粗俗的歌謠……
老人們會坐在門檻上曬太陽,孩童們光著腳丫子在門前跑來跑去。平民的生活雖然清苦,但天氣好了, 田地裡的苗苗綠了,甚至有人在地上摔倒了, 他們的臉上也會出現笑容的。如果到了豐收的時候,那笑容就更加熱烈,生機勃勃。
朱襄上一世會走上種田的路, 就是喜歡看到豐收時農人的笑容。他喜歡充滿生命力的東西,無論是田地裡的小苗,還是農人看到金黃色田地時躍動的眼眸。
今年又到了收獲的時刻,朱襄卻沒有看到農人們的喜悅。
隨著田地裡黍稷顏色朝著金黃色轉變,蘊含著濃鬱思念和擔憂的痛苦表情,慢慢爬上了在田地裡忙碌的老弱婦孺的臉,就像是有人向他們施展了枯萎的詛咒一樣,他們的身體和精神都像是隨著地裡的糧食被收割,也一同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收割了。
大部分糧食被趙國的官吏收走,農人們隻餘下小部分的食物,可能還不夠過冬。
這時朱襄讓他們種植的土豆派上了用場。
官吏本來也想收走他們的土豆,但趙國還沒有食用“草根”的糧食,所以官吏將土豆生長在地麵上的植株用來喂牲畜,想看這些東西能不能吃。
土豆全株都帶一點毒。拋開劑量談毒性是耍流氓,那點毒頂多讓人吃壞肚子,吃不死人。但味道不好,牲畜吃了會拉肚子,這個救荒的植物就沒能入官吏的眼。
其實朱襄已經宣揚過,土豆是吃“草根”。但官吏們習慣性地選擇了生長在陽光下的葉子、花朵、果實來食用,看不上埋藏在泥土裡臟兮兮的草根。當他們確信土豆有微毒之後,就沒有將土豆納入糧食征收的範圍。平民們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點小心翼翼的笑容。
藺相如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他甚至還發現,誤導趙國官吏的話術,很可能有朱襄的指導。或許朱襄身邊一些看上去很不一般的人也加入了其中。
比如那個過於多才多藝的木匠相和,和那個雖是農人卻在家裡藏了很多書的許明。
這兩人都沒被征召入伍,肯定有自己的人脈。
但藺相如選擇了假裝沒看見。
為了趙王愚蠢的貪婪,趙國的平民們已經失去了大部分他們辛苦種植了一年的糧食。藺相如擔心,當這場戰鬥結束,或許趙國士兵們留在家中幼子會餓死大半,趙國平民的下一代會少一大半。
在朱襄的幫助下,平民們藏了些“草根”果腹,趙國平民的下一代才多了一些長大的可能性。
藺相如在天氣不錯的時候,也會拄著拐杖跟著朱襄去田地裡轉悠。
他也看到了平民臉上的淒苦,但他同時看到了平民望著朱襄的眼睛中帶著感激和希望。
他還聽到了一位老者悄悄對身旁的孫兒說,“朱襄公路過的時候,你去摸一摸朱襄公的衣角,朱襄公會保佑你長大,保佑你活到見到你阿父回來的那一天。”
朱襄推廣土豆,並欺瞞趙國征收糧食的官吏的事傳了出去,又沒完全傳出去。
附近的平民隻知道朱襄公能讓他們不餓死。至於具體怎麼做的,烏合之眾的平民們居然守口如瓶,沒有泄露半分。
這簡直是一個奇跡。
當然,也有人認為,平民們沒有智慧,他們或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如何得救。
朱襄的名聲再次遠播,從上黨逃來的平民也聚集在邯鄲城周圍的荒郊野外,希望得到朱襄的指導。
種植糧食的時令已經不重要了,隻要朱襄說能種,他們就會把自己珍藏的種子撒進泥土裡,勒緊了褲腰帶耕種,等待著收獲的時候。
無數流民中流傳著傳說,隻要見到了朱襄公,就能活。
朱襄也聽到了這個傳言。他終於撐不住,借口去山上尋找能救荒的植物,獨自坐在山中樹墩上,將臉埋在雙臂中,痛哭了一場。
他根本沒辦法讓這些人都活下去。就算是救荒的土豆,也救不了每一個失去了田地的流民。
事實上現在每天都有人在被征收糧食後餓死,但沒有人因此而責備他。還活著的人仍舊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傳言,將他當做能活人無數的神靈。
朱襄以為自己是獨自上山。曾經主動保護他的遊俠兒,都已經被征召入伍了。
但墨家人和農家人正跟在他身後百米處不說,甚至荀況和蔡澤都有些不放心他,親自上山偷偷跟著他。
嬴小政吵著要找舅父,藺相如牽著嬴小政的手,在扈從的護衛下也上了山。
他們在不同的方位躲藏著,可能發現了其他人的存在,也可能沒有發現。
他們都靜靜地聽著朱襄的痛哭,聽著朱襄痛苦地自言自語說著自己的沒用,然後悄悄在朱襄整理好情緒下山時,跟著一聲不響地下山,並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嬴小政再次來到了夢境房間中,想起了自己看到的這一幕。
他抱著雙膝,小臉有些無精打采。
“舅父心腸太軟了,這樣不好。”
“就算朕當了皇帝,也不可能讓天下每一個人都不餓肚子。舅父怎麼會做得到?”
“舅父就不能過得自私一些,多想想權勢財富這些令人高興的東西嗎?”
“而且趙國遲早會被朕滅掉,舅父對趙國平民感情這麼深厚,到時會不會與朕敵對?”
嬴小政自言自語,語氣有些委屈。
舅父對自己好、對舅母好就夠了,怎麼連不相乾的人都要放在心上?還要為那些人哭泣?
舅父這樣,會不會傷心病倒?
嬴小政戳了戳自己的虛影:“你不是功過三皇,德高五帝嗎?能不能幫我想個辦法保護好舅父?”
虛影根本不會說話,隻是一個數據庫。
嬴小政氣鼓鼓地又戳了戳自己的虛影,並罵了一句“真沒用”,然後下線睡覺。
什麼皇帝的智慧啊,還不如我等會兒給舅父一個抱抱呢。
離開夢境房間後十分“聰慧睿智”的嬴小政,果真給了朱襄一個愛的抱抱蹭蹭。哭過一場後已經調整好心情的朱襄果然很高興,笑著與嬴小政玩了半天的舉高高。
現實很無奈。朱襄知道自己不是什麼神靈聖人,救不了所有人,仍舊像以前一樣做力所能及的事。
他優先幫助自己的鄰裡鄉親,然後是邯鄲周圍有地、有勞動力的農戶,再之後是普通的趙國平民。至於流民,他假裝沒看見這些人的存在。
人的精力有限,人的感情也有親疏遠近。理想是一回事,但朱襄是個能看清現實的人,他不會因為理想而影響手邊該做的、能做的事。
朱襄的情緒和努力,在七國中,甚至在趙國中都是微小的漣漪,無關大局,也不會影響國事。
唯一的變局,大約就隻是廉頗在長平嘗試種土豆,以替代部分軍糧了。
廉頗所做的事傳到了秦軍那裡。
秦國自商鞅變法之後,就將秦國上下變成了一個耕戰機器。在秦國,平民隻能選擇種田或者打仗,如果擅自做彆的事,比如經商,都會被罰。
秦國如此重視耕戰,秦將王齕一聽到趙將在營地裡種植沒聽說過的糧食作物,立刻警覺起來。
哪怕王齕現在還在攻打上黨,離長平還很遠。他也派斥候去打探消息。
斥候付出了一半的人,成功挖來幾株土豆。
王齕和一群將領圍在土豆旁抓耳撓腮。
“這個怎麼吃?”
“據說是吃根。”
“我看這個有些像芋頭!”一個來自巴蜀的將領道,“它是不是種在水邊?”
斥候道:“種在旱地。”
來自巴蜀的將領道:“能種在旱地的芋頭?這是好東西啊,雖然不能替代糧食,但饑荒的時候能果腹!”
王齕皺眉:“趙人在營地種植土豆,恐怕這個土豆不僅能果腹,還有能不經過精耕細作也可以結果的本事。”
一個副將道:“趙人補給本就比我們更容易。廉頗擅長守城,再加上土豆,糧草更不缺,恐怕會成為大患。”
王齕何嘗不知?他就是敏銳地察覺了這一點,才會派斥候去偷土豆。
秦國攻打韓國上黨,已經打了兩年多,消耗極大。趙人突然橫插一腳,在軍勢上就是以逸待勞。如果趙人要靠著充足的糧草和堅固的城牆且戰且退,死死拖住秦國的兵鋒,以秦國目前的補給情況,恐怕會被拖得不敗而敗,無奈退兵。
廉頗在軍營中悠悠哉哉地種起了土豆,這很明顯不是要出兵和秦國決戰的架勢,而是要和秦國打持久戰,拚補給了。王齕想想就覺得頭大如鬥。
“寫信回鹹陽,請君上定奪。”王齕最終選擇放棄思考。
他隻會打仗,打仗背後那些複雜的事,還是交給朝中其他人吧。
最好把他家主將,武安君白起將軍派來繼續給他當主將。他多想什麼都不思考,武安君說怎麼做,他閉眼照做就成。
王齕的信快馬加鞭送回鹹陽後,秦王立刻召集範雎和白起前來商議。
範雎聽到土豆的事後,沉思了一會兒,道:“這土豆有些耳熟,似乎和公子子楚在趙國的好友有關係。”
雖然子楚請求範雎幫忙,但對於範雎而言,秦王是他的伯樂和恩人,他優先考慮如何為秦王儘忠,所以立刻就把子楚“賣”了。
秦王讓人叫來子楚,詢問土豆的事。
子楚心裡有些生氣。
他特意對範雎說朱襄對自己的重要性,希望範雎能想出辦法保護朱襄。範雎卻在絲毫沒有與自己通氣的情況下,直接把朱襄的事告訴了祖父。
子楚並不是認為範雎應該瞞著祖父,而是先緩一天,與自己通通氣再說,也不會影響大局。
顯然,範雎被自己祖父寵得目空一切,完全沒把自己放在眼裡。
子楚心裡生氣,但他知道自己在祖父心中的地位遠不如範雎。長久的質子生涯讓他的演技十分好,心裡再生氣,外人也看不出他半點真實感情。
子楚恭恭敬敬道:“君上,朱襄擅長種地,能讓平民田地增產兩至三倍。他為了救荒,多次入山尋找能食用的植物。土豆出自他之手,極有可能。”
秦王疑惑:“如此能人,怎未聽你提起過?”
子楚實話實說道:“朱襄年少時被藺相如所救,他知恩圖報,藺相如還在趙國,他就不會離開趙國。他不能為秦國所用,孫兒又不忍心他被人所害,所以就故意隱瞞他的存在。趙王昏庸,藺相如多次舉薦朱襄,趙王都因朱襄隻是一介平民輕視朱襄。藺相如已經老病,孫兒想過不了幾年,他就能離開趙國了。”
子楚猶豫了一下,補充道:“孫兒的長子目前就在朱襄家中,被朱襄收養。不過朱襄並不知曉孫兒的身份。”
他將自己如何隱姓埋名與朱襄結識,又如何發現呂不韋送來的妾室中有朱襄的長姐,於是與朱襄結親的事告知了秦王。
這些小道手段,如果秦王不問,子楚不可能說。
但秦王問起朱襄的事,子楚便將自己的小伎倆一口氣全坦白了。
他知道自己的祖父城府極深,且掌控欲極強。
祖父不會輕視他質子的身份,因為祖父自己也曾是質子。祖父會很欣喜自己在呂不韋眼皮子底下搞的小手段,認為自己是可造之材。而自己對祖父全盤托出自己的小計劃,祖父就會更信任和喜愛自己。
寄人籬下的生活,讓子楚很習慣不動聲色地討好彆人。
秦王深深地看了子楚一眼,那雙明亮如鷹的雙眸,好像將子楚的內心看得一清二楚。
半晌,秦王失笑:“能屈能伸,你做得很好。”
背後已經被冷汗浸濕的子楚勉強維持住平靜的表情,俯身叩謝秦王的稱讚。
“既然朱襄與你有親,那遲早是我秦國的人。待此次戰勝趙國,就讓趙國把秦國質子送回。朱襄身為質子的看護者,也該與你的兒子一同回秦國。”秦王問道,“你長子叫什麼?”
子楚道:“我長子名為政。”
秦王頷首,將朱襄的事暫時放到一邊,繼續詢問白起和範雎該如何處理廉頗之事。子楚乖乖跪坐在一邊旁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