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鹽水煮豆子(2 / 2)

魏冉年紀本來就大了,回到封地後越想越氣,把自己氣死了。所以範雎一直自認為魏冉與自己有仇。

白起升遷的路上曾被魏冉提拔,他和魏冉關係較為親近。所以範雎一直自認為,白起對自己肯定有怨恨,一旦躍居自己頭上,一定會想辦法為魏冉報仇。

範雎這麼想,是因為他以己度人,自己就是睚眥必報的人。

範雎出身較為低微,曾經差點被魏相冤枉鞭死。死裡逃生的經曆,讓範雎很有心理陰影,對失去權勢非常恐懼。

他一想到白起替代自己成為秦王寵臣,夜晚就不斷夢見當年自己差點被魏相鞭死的情景。

當範雎已經快被說客說服,要向秦王進言,讓白起撤兵,並悄悄說一些“白起自恃功高,私下對君上多有怨言”的讒言的時候,秦王的信來了。

範雎嚇出了一身冷汗,差點大病一場——他其實已經病了,但不敢讓秦王發現自己看到信後嚇病,強撐著繼續上朝輔佐太子。

他剛剛生出誣陷白起的心思,秦王就寫信敲打他,莫非已經知道那些說客的話,開始懷疑自己了?

範雎越想越害怕,都考慮要不要逃離秦國了。

秦王的信又來了。

秦王不斷在信中安撫範雎,貶低白起,又在信中說起朱襄和朱襄筆下的政兒,就像是和範雎拉家常一樣。

範雎的惶恐在秦王不斷送來的書信中漸漸消失。

他大哭了一場,然後病愈了。

範雎想,秦王確實是知道自己被人遊說。但秦王沒有敲打他,而是安撫他。這些書信都是君上在展現對自己的看重和信任啊!

秦王身在長平,就在白起身邊,還寫信給自己,說白起不如自己,這是多麼深厚的看重啊!

範雎想起自己對與秦王君臣之情的懷疑,愧疚萬分,甚至自我厭惡。

範雎啊範雎,你自己因為魏相對你的懷疑而差點死去,你最厭惡無緣無故的懷疑,所以你怎麼能無緣無故懷疑君上呢!

你明明差點做出背叛君上的事,君上還寫信來安慰你,你對得起你的君上嗎!

我範雎對不起君上啊!

範雎在回了幾封規規矩矩的信後,終於給秦王寫了一封直抒胸臆的懺悔書信。

因為挖煤不小心感染了風寒,經由許明和相和告狀,被秦王提溜到身邊養病的朱襄探頭偷看,然後吟詩總結:“我心似君心,必不負相思意。”

這句話化用“但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出自李之儀的《卜算子》。詞中雖寫的是相思,但誰都知道,古人多用男女情比喻君臣情。李之儀這首詞哀怨的是宋徽宗聽信讒言將自己貶謫。

秦王瞥了朱襄一眼,道:“少學些民間歌謠,多看《詩》,完全不合韻律。”

朱襄心道,我當然知道唐詩宋詞在這個時代都是打油詩,不合韻律。

他狡辯道:“我隻是隨口一句,不是作詩。”

秦王懶得理睬這個給了一根棍子就會往上爬的晚輩,道:“果然如你猜測,已經有人在先生耳邊胡言亂語,該殺。”

朱襄道:“他們遊說失敗後肯定已經全跑了,殺不了。”

白起見秦王和朱襄的對話,額頭上沁出了汗珠。

他擦了擦汗珠,看向朱襄的眼神中潛藏著濃濃的敬佩。

朱襄怎麼就敢這樣隨意地對待君上?他就不怕君上震怒,殺了他嗎!

哦,朱襄說他不怕,他說他沒幾個月就要死了。秦王等著他被趙王殺,肯定不會殺他。

白起小口小口地深呼吸。這些日子,他已經練就了一副深呼吸還不被彆人察覺的本事。

秦王將書信收好,問道:“彆貧嘴,你那水車修建好了?不塌了?”

朱襄挖煤礦的時候找到了伴生的石灰礦,興致勃勃要煆燒水泥,並在水車上用上。

但朱襄雖然知道水泥的成分,但不知道水泥各個成分比例,結果水泥很快裂開,試做的水車坍塌。

秦王為這件事笑話了朱襄很久。

“這次又沒用水泥,當然不塌。”朱襄辯解道,“失敗是成功的阿母,下次我一定能成功!”

秦王“嗯嗯”,臉上還帶著嘲諷的笑。

白起額頭上又沁出了冷汗。

他再次小口小口地深呼吸,平息心中的震撼。

秦王嘲諷完後,繼續道:“水車建起來了,你不是說要用趙兵的兵器鑄造農具?我同意了。”

各國君主隻在正式場合和顯示出自己威嚴的時候用“寡人”(楚王是“本大王”),平時仍舊用“我”甚至“予”,沒有後世那麼多規矩。

秦王與自來熟的朱襄熟悉之後,也懶得再裝了。

老秦王在六國人心中和鬼神差不多可怕,但他實際上是一個很隨和肆意的人。

其實看秦國曆史的記載,秦國國君基本都不太喜歡繁文縟節,平時很隨和肆意,甚至偶爾還會浪過頭。

秦王在初次請教範雎的時候,就在範雎麵前長跪不起,口稱“先生”。

在範雎怕得罪宣太後,不肯說得太深時,秦王委屈地問了好幾遍“先生不肯賜教我嗎”“先生終究不肯再賜教寡人了嗎”,還對範雎說自己愚笨,得了範雎是自己祖上燒了高香。

這樣的秦王,私下能有多霸氣?

朱襄家的始皇崽半夜驅車去找王翦嚶嚶嚶抱著大腿哭不要離開我啊,完全和他曾祖父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這就是老秦人家的遺傳。

朱襄是一個沒有多少階級觀念的人。哪怕來了這個世界好幾年,但現在自己不是都要死了嗎?他怎麼放鬆怎麼來。秦王要在他麵前裝長輩,他就敢在秦王麵前真的當自己是晚輩。

還是後世那種敢對長輩拌嘴的晚輩。

“謝謝秦王,秦王是個大好人!”朱襄拱手高興道,“我現在就去……哎喲。”

秦王順手將卷起的竹簡敲到朱襄腦袋上:“養病,讓相和去。”

朱襄揉了揉腦袋,道:“沒想到相和是墨家钜子。我還以為钜子是一個人,和荀子孟子孔子老子一樣呢。”

秦王皺眉:“藺相如怎麼教的你?這點常識都不知道?”

朱襄實話實說道:“藺公光是教我《詩經》,都想把我一天三頓揍了,怎麼可能還有精力教其他?”

秦王:“……”這家夥還很得意。

他順手又敲了兩下:“還有,你說要做石磨,讓相和帶人去選石頭,去做。”

鐵頭娃朱襄再次笑眯眯拱手感謝:“等石磨做出來,我給秦王做豆腐吃。豆腐用豆子做成,比豆子好吃。”

秦王頷首:“隨你。”

他結束了閒聊,攤開上黨附近的地圖,詢問朱襄上黨附近應該如何“開發”。

“開發”是朱襄說的。

哪些地方好種地,哪些地方能挖礦,道路應該建設在哪裡不容易遭遇坍塌,如何將礦渣和修路結合起來……還有修築能泄洪和灌溉的水利設施,林林總總治理和“開發”上黨、野王地區的措施,從朱襄口中一一道來。

秦王不斷點頭,在木簡上寫下一些朱襄看不懂的文字。

這應該是秦王自己發明的速記標記,估計隻有範相國看得懂。

秦王對朱襄態度越來越和善,除了朱襄自己的性格緣故之外,最重要的是朱襄因為快死了,不再隱藏自己從後世帶來的知識。

秦國遲早會統一天下,他想為自家崽崽多做一些事。

打仗上的事他不懂,秦國也不缺人打仗。秦國缺的是告知秦王們在統一天下後,應該做什麼事的人。

朱襄以上黨郡為例,大言不慚地教導秦王,如何將這一塊被魏趙韓三國搶來搶去,黎民們沒有對任何一個國家有歸屬的群山包圍的高地治理好,讓這塊地和這塊地上黎民完全融入秦國。

修路雖然至關重要,但沉重的徭役讓黎民沒有了活路,就會反抗秦國。所以修路就要和致富結合起來,讓黎民看見,這條路修建之後對他們也有好處,他們就會自願修路。

農田、水利、礦產……在這些能給黎民帶來好處的地方修建道路,黎民們越修路越富裕,肚子吃得越飽,就不會反對秦國的徭役。

朱襄才剛來到上黨不久,卻對上黨地勢地理了如指掌,如此神異之事,讓秦王和白起都十分驚異。

朱襄隻說自己從廉頗和藺相如那裡看過地圖,又走訪了從上黨來的流民。但這些不足以解釋他為何懂得如何多的事。

朱襄知道這些無法解釋,但他無所謂。

暴露了自己的學識,讓人以為自己有神仙精怪教授知識,可能會引來彆人的恐懼和嫉妒,但最終也就是一死。

他現在難道還怕死?

秦王猜到了朱襄的心理,心情十分古怪。

他想,等朱襄活過這次劫難,會不會為現在的事後悔。

秦王一想到這樣的可能就忍不住笑,第二日就提筆將自己開心的事寫給範雎看。

範雎展開秦王的信,展露出多日來第一次暢快的笑容。

他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心理負擔,隻想著如何報答他的君上。他自然也不會嫉妒朱襄的得寵和神異。

不過就算是之前的他也不會。朱襄是秦王的晚輩,是公子子楚的親家和友人。他隻會悉心培養朱襄。

“怪不得藺相如和廉頗那樣心高氣傲的人對朱襄如此溺愛,朱襄才華橫溢,又心思單純,身為長輩,肯定會擔心他。”範雎感慨。

有這樣的晚輩,長輩既驕傲又擔憂。投入的感情多了,自然就對其最看重了。

秦王大概也感受到了這一點。

範雎想起秦王曾經抱怨,無論是兒子還是孫子,在麵對他的時候都戰戰兢兢。隻有自己能與秦王好好聊天,不會誠惶誠恐。

現在秦王終於找到一個不會懼怕他的晚輩了。

隻是不知道朱襄是因為自己快死了才不懼怕秦王,還是在度過這次劫難之後還敢這樣。

範雎真想也去長平,看看這位可能頗具神異之處,卻又天真愚蠢得令人頭疼的朱襄。

他想了想,讓人將公子子楚叫來。

他能直接讓公子子楚來自己府上拜見他,就可見他在秦國的地位,和在秦王心中的地位。

子楚誠惶誠恐地來到範雎府上,範雎將秦王這次寫的書信遞給子楚,問道:“朱襄似乎完全不懼怕君上。”

子楚一聽就開始頭疼。

他匆匆掃了幾眼秦王寫的書信,頭更疼了。

子楚解釋道:“朱襄確實有些……性子有些過於隨意了。相國可否派我去向君上送信?”

子楚已經不顧自己脫了馬甲會不會被朱襄暴揍了,他想現在就去長平,請求秦王不要殺朱襄。

“君上會將朱襄帶回鹹陽,到時你再與他相見吧。”範雎很明白自己君上的惡趣味。顯然君上非常期待公子子楚告知朱襄真相那一幕。所以他不會破壞君上的樂趣。

子楚擔憂道:“但是朱襄這樣……”

範雎打斷道:“君上都不介意,你擔憂什麼?我現在找公子來,是想詳細詢問朱襄在趙國的事。朱襄展露出的才華,絕不是廉頗、藺相如能培養出來的。他剛來上黨,就對上黨了如指掌。這簡直就像是有神靈相授。”

子楚猶豫了一會兒,道:“我知道的不多。朱襄擔心自己引起他人的嫉妒,所以隱藏了自己許多才華。不過朱襄確實會說一些常人不知道的知識。他曾經說,我們腳下的大地是球形的,圍繞著同樣是球形的太陽轉動。不過他是喝醉酒時說的,醒來就堅持不肯承認。”

範雎道:“他居然知道天上的事,難道真的是神靈下凡?”

子楚道:“古來今往,有許多神靈下凡幫助明君賢主的記錄,朱襄是其中之一並不奇怪。不過我想朱襄或許隻是夢中得到了神靈教授。”

子楚曾經打探過朱襄的經曆。朱襄小時候也很聰明,但也隻是比同齡人稍稍厲害一些的程度,並不引人注目。但朱襄父母雙亡,差點病死後,就突然開了慧,知道了許多常人不知曉的知識。

藺相如也知道此事。他們都猜測,朱襄可能在瀕死中得到了神靈的幫助和饋贈。

這個時代的人信鬼神、敬鬼神。就算儒家,也隻是說自己不說怪力亂神之事,但要敬畏它。在絕境中得到神靈幫助的事,史書和民間傳說中都很常見。他們很坦然地接受了朱襄的奇遇。

範雎思索了許久。子楚等候了許久,一句怨言也不敢有。

“朱襄平時最敬仰哪一位神靈?”半晌,範雎開口問道。

子楚搖頭:“這正是最奇怪的事。朱襄尊重鬼神,但並不信鬼神。我原本以為他是得神農氏提點,但他提起神農氏也隻是敬仰他做過的事,並未有太多敬畏。我試探過許多次,他對任何神靈都沒有特彆高的信仰。”

範雎皺眉:“他每年總會祭拜神靈。”

子楚道:“朱襄每年都不主動祭拜神靈,家裡人祭拜什麼神靈,他就跟著去祭拜什麼神靈。”

範雎愕然。

難道朱襄不知道自己被哪位神靈救助提點?但就算不知道,怎麼會有人對神靈完全沒有敬畏信仰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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