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唉,好了。”荀況站起身,上前幾步,將痛哭的朱襄攬進懷裡,“你沒錯。你做得沒錯。不用愧疚。趙王若是個明君,他就不會殺你;若趙王殺你,那是因為趙王是個昏君,和你有什麼關係?”
“因為你展現了才華?因為你立下了功勞?有哪國國君會因為士子展現才華立下功勞而殺士?”荀況輕輕拍著朱襄的背,“秦國質子舅父的身份,也不是他殺你的理由。各國有少立他國貴族為官嗎?楚王的祖陵都丟了,楚國不還有公子仕秦?”
荀況真是無奈極了。
他還以為朱襄做了什麼蠢事,結果……唉,朱襄是不是仁善得過分了些?就是孟子那個滿口仁義的偽君子,也沒說過人要仁善到這個地步啊。
朱襄說服秦王,他立下了大功勞,趙王若殺他,就會成為第二個秦穆公。秦王信了,於是放朱襄和趙國降卒回國。
這期間朱襄做了什麼有害於趙國的事嗎?
沒有。反而朱襄拚儘了全力去展現自己的才華,為趙國謀取利益。
這也算對不起藺相如和廉頗?荀況認為,是藺相如和廉頗對不起朱襄!
“好好休息,之後的事交給我。”荀況道,“我去告訴他們真相,他們不會怪你,你也不準怪你自己。”
荀況又拍了拍朱襄的背。他對自己的子孫都沒有如此慈祥過。
遊學遊仕可能會遭遇滅全族的危險。所以遊學遊仕的諸子百家會在成家誕下後代之後,讓家人留在一處安全的地方生活,自己遠離家人,甚至一輩子都不回去看望家人。
荀況就是這樣。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自己的子孫了,將全部感情都傾注在弟子身上。
“老師……”朱襄擦乾眼淚,“謝謝。”
“我是你老師,為何言謝?”荀況摸了摸朱襄半乾的頭發,“雞湯已經熬好了,吃點東西,趕緊休息。等你睡醒,雪和政兒就回來了。”
朱襄疲憊地點頭。
將心中秘密說出之後,朱襄從身體到精神都很疲乏。他真想倒頭睡過去,一睡不醒。
朱襄吃了兩個雞腿,喝了一碗用雞湯熬的小米粥後,簡單漱完口,倒頭就睡。
荀況看著朱襄凹下去的臉頰,心疼地幫朱襄掖了掖被角。
他回到自己住的房間,把最正式的衣冠準備好。等藺相如和廉頗過來,就抓著他們好好罵一頓!
你們兩個老匹夫無能,不能勸諫自己的君王,看把朱襄逼成什麼樣子了!
朱襄一覺睡到第二日下午。
他起床詢問,雪和政兒還沒回來。他便吃了一些東西,繼續倒頭呼呼大睡。
荀子出麵,將所有想打擾朱襄的人都攔在了門外。他告訴眾人,朱襄累病了,現在正在養病,若是真心結交,現在就不該來打擾。
平原君趙勝仗著自己地位高臉皮厚,悄悄來探望了一次。
朱襄正悶頭呼呼大睡。
趙勝離開後,對眾人說朱襄真的病了,虛弱得都起不了身。
真心結交或者假意奉承的人終於安靜了下來。
雪和政兒的馬車也終於回到了家。
雪和政兒回家的時候,朱襄正醒著。
他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抬頭看著滿樹稀稀拉拉的棗子,滿臉心疼。
我的大棗樹啊,明明可以結那麼多棗子,就因為我不在,沒有為你修剪枝丫,你就結這麼點了?雪是不是太想念我,連水都沒給你澆啊。
前幾年大棗樹上結的棗子曬乾後能吃好幾個月。現在這點棗子,能撐到開春嗎?
“舅!父!”
孩童尖銳到刺耳的聲音響起,刺得朱襄的耳膜一陣疼。
他站起身,朝著門外跑去。
他還沒跑到門口,一個小胖墩就從仆人打開的門縫裡擠了進來。
“舅父!”小胖墩帶著“噸噸噸”的音效,小短腿蹬地的速度之快,讓朱襄幻視了風火輪。
“我的政兒!”朱襄站穩,讓小胖墩砸在了自己身上。
他將政兒撈起來,蹭了蹭政兒軟乎乎的臉蛋:“政兒,有沒有想舅父?”
“有。”還是個孩子,所以很坦率的嬴小政,抱著朱襄的脖子就開始嚎。
正在開開心心蹭自家始皇崽軟乎乎小臉蛋的朱襄,被嬴小政突然提高分貝的哭嚎嚇得差點跳起來,趕緊哄孩子:“政兒不哭,舅父回來了,什麼事都沒有,舅父還立下了大功勞,以後當大官,住大房子,政兒以後有吃不完的點心了!”
嬴小政根本不聽朱襄說什麼,抱著朱襄的脖子繼續嚎,眼淚沒多少,鼻涕口水很多,蹭得朱襄的臉、頭發和肩膀都濕噠噠黏糊糊。
朱襄:“……”孩子真不好帶啊。
“雪,雪救命啊!”朱襄焦急求助。
緩緩走來的雪哽咽:“良人,你活該。”
“雪救救我!”朱襄可憐兮兮道,“你不可憐我,也可憐一下政兒啊。政兒嗓子都哭啞了。”
嬴小政哭嚎的分貝再次拔高。
雪走上前,一手撫摸著政兒的背,一手抓住朱襄的另一邊肩膀的布料:“良人……”
“我一切都好。”朱襄溫言道,“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我和政兒也都很好。”雪把頭靠在朱襄的肩膀上,終於哭出了聲。
“我回來了,沒事了。”朱襄蹭了蹭雪的頭發,又蹭了蹭……呃,政兒滿是鼻涕的臉頰。
今天又可以在《始皇崽養育日記》中添上一筆了。
看,那裡有一隻滿臉鼻涕口水的臟臟始皇崽!
朱襄壓抑的心情終於得到釋放,他臉上的笑容十分的燦爛:“彆哭了,我回來了。我不就出個差嗎?跟你們說,我見到秦王和武安君了!政兒,想不想聽舅父說你曾大父的故事呢?”
嬴小政終於聽進去朱襄的話了,他吸吸鼻子:“想。舅父……舅父見到曾大父了?”
朱襄笑道:“對。舅父還告訴政兒的曾大父,政兒是個小胖墩……哎喲!”
嬴小政氣得一口咬到朱襄的肩膀上。
可惡的舅父!不幫政兒在曾大父麵前說好話,還汙蔑政兒!政兒不是小胖墩,以後也不會長成會壓壞馬的大胖墩!
“撲哧。”雪也破涕為笑,“你就知道欺負政兒。你去帶政兒洗澡換衣服,我收拾一下行李。”
“好。”朱襄這才想起來,還有兩位長輩,以及兩位朋友,“藺公和廉公呢?”
“被荀卿拉走了,蔡澤也跟了過去。”藺贄抱怨道,“你現在才注意到我?”
朱襄十分疑惑道:“我的雙眼已經被雪和政兒占據,怎麼可能還看得到你?”
藺贄沒好氣道:“你還有心情惹我生氣,看來你確實沒有被武安君虐待。”
朱襄搖搖頭:“你把武安君看作什麼人了?武安君若對我不滿,肯定一刀砍了我,哪會做那些麻煩事。”
藺贄道:“這倒也是。走,一起去洗澡,我趕了幾日車,也渾身黏糊糊,真受不了。政兒,伯父和你一起洗澡,開心嗎?”
嬴小政板著小臉道:“不開心!”
藺贄捏了捏嬴小政滿是鼻涕痕跡的臉:“哈哈哈,我就知道,政兒一定會開心。”
嬴小政:“不開心!”
雪笑著搖搖頭,離開去收拾行李,讓這三個男人鬨騰。
朱襄抱著隔空對著藺贄揮舞小拳頭的嬴小政,三人一起去洗澡。
朱襄隻衝了一下身體,去從浴池裡爬起來換衣服。
藺贄和嬴小政在浴池裡打水仗,打得勢均力敵。
“你的年齡和政兒一樣嗎?趕緊洗完出來,你著涼了無所謂,若政兒生病了,我就拉著你一起去上荀子的課。”朱襄威脅。
“好。”藺贄叫道,“政兒快投降!”
嬴小政挺著圓滾滾的小肚子擺好架勢:“政兒不投降!”
朱襄搖搖頭,出門去廚房安排午餐。
這兩個人大概還會繼續玩一會兒了。
安排好午餐的菜肴後,朱襄親手做了紅棗糕。
將雞蛋、酵母、麵糊,紅棗泥、紅糖水混合在一起打發,放入碗中隔著溫水加速發酵,等發酵完成,點綴一顆紅棗,入鍋蒸熟,就是香甜可口的紅棗糕了。
朱襄將紅棗糕放上蒸籠的時候,藺贄脖子上頂著個嬴小政,一搖一擺地走進廚房:“朱襄,阿父和廉伯父叫你過去。他們好像很生氣,你小心。”
朱襄道:“好。你彆帶著政兒在廚房偷吃。”
藺贄道:“你快去吧。我是誰啊,我還能帶著政兒偷吃?”
朱襄瞥了藺贄一眼。政兒長這麼胖,你至少有一半的責任!
朱襄走到前堂,藺相如和廉頗黑著臉坐在太師椅上,就像是要審問犯人似的。
兩老還未開口,朱襄率先開口道:“藺公,廉公,我想過了。既然秦王已經把我和趙人放回來了,我不一定要完成諾言。縱橫之術,騙到敵國國君就是成功!”
藺相如和廉頗一愣,然後齊齊扶額失笑。
荀況乾咳一聲:“你知道就好。”
朱襄露出了有一些不好意思,但又十分得意的笑容。
回到家之後,他不想死了。
不想讓長輩難過,不想讓朋友傷心,不想讓家人悲痛欲絕。
反正我和願意回趙國的趙國降卒都回邯鄲了,秦王生氣也拿我沒辦法。他就算想進攻邯鄲,現在形勢已經不站在他那邊了。
“我隻要裝病,乖乖待在家裡,不去炫耀,也不求官,他們就算嫉妒我,又能奈何我?”朱襄說出了這幾日他思考的事,“我繼續兢兢業業為趙王種地,對趙國忠心耿耿,趙王有何理由殺我!”
隻要我不作死,我就不會死!
“說得好。”廉頗猛地一拍桌子,“君上也該召我回朝了。我會對君上說,你身份地位,恐怕引人嫉妒,讓他給你一個閒職。”
藺相如點頭:“現在君上應該會倚重廉頗和我了。平原君和平陽君也承諾會保護你。”
朱襄使勁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