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冰涼冬雪花(1 / 2)

白起欲言又止。

他想說, 就算趙王不想殺朱襄,他領兵去接公子政回秦時,也能將朱襄一家人一同接走。

趙國降卒雖被放回了趙國, 但趙國在長平慘敗,已經元氣大傷, 肯定十分懼怕秦國和他。隻要他親自去一趟邯鄲, 趙王和趙國絕大部分貴族,絕對願意用公子政和朱襄換取一時安寧。

既然朱襄一定能順利入秦,君上何必非要坑害朱襄?

但他看著秦王和樓緩興高采烈地商量如何讓朱襄有牢獄之災,如何讓趙人都相信趙王會殺朱襄, 將自己心中的疑惑牢牢壓製在心底最深處。

他想起朱襄和他私下說過的話。秦王和趙王其實沒多大區彆, 一樣任性,一樣為了自己高興會不顧秦國的利益。

秦王是秦國的王, 所以秦國的利益也該為秦王的心情讓步。

朱襄非常重要。但秦王現在顯然認為與藺相如比一場, 讓令他屢屢吃虧的趙王的兒子也吃個大虧,比朱襄的安全更重要。

當然,秦王確定趙王不敢真的殺朱襄, 也相信藺相如這麼厲害的人一定能保住朱襄的性命, 所以他既能讓趙王吃虧, 也能得到朱襄,一舉兩得。

可白起想,假如朱襄出事了呢?

牢獄環境惡劣,朱襄若在牢獄中病死了呢?如果有嫉恨朱襄的貴族, 偷偷派人在牢獄中將朱襄刺殺了呢?如果趙王被趙人逼迫謾罵,惱羞成怒,失去理智真的殺了朱襄呢?

君上沒考慮過?

不,君上那麼厲害的人不會沒有考慮過。

白起剛扛過一次無妄之災, 現在看見這一幕,難免有物傷其類之感。

“君上,等朱襄被趙王下獄,趙人怒罵趙王之事,末將請求親往急行軍接回公子政和朱襄。”白起拱手道,“隻要我軍出兵夠快,趙王就來不及澄清他沒有殺朱襄之意。”

“好!”秦王高興地答應,然後他歎氣,“急行軍,寡人恐怕跟不上啊。”

白起再次勸阻秦王親自前往邯鄲:“君上,我軍現在即使打下邯鄲,也抵擋不住幾國聯軍,守不住邯鄲。等末將能守住邯鄲時,一定請求君上親征!”

秦王瞥了白起一眼。寡人還能活到那個時候嗎?

罷了,相國已經來了好幾封信請求他回鹹陽,他就不湊這個熱鬨了。

但他真的很想親自前往邯鄲,嚇藺相如和那個趙王一跳啊,唉。秦王遺憾極了。

樓緩看了白起一眼,心有所悟,笑道:“我會派人給樓昌透露消息,君上得知朱襄入獄後,想派人刺殺朱襄嫁禍趙王。讓他派人好好保護朱襄。樓家在趙國頗有勢力,君上不用擔心朱襄的安全。朱襄定能平安入秦。”

白起:“……”樓緩每次利用樓家真是毫不手軟。他真的很恨在趙武靈王被餓死時袖手旁觀的樓家,更恨趙惠文王和其子嗣。

秦王繼續捋著胡須,微笑道:“寡人相信樓卿一定做好了萬全準備,寡人將靜候樓卿佳音。”

樓緩站起身,對秦王深深一拜:“定不負君上所托。”

秦王也站起身,扶起樓緩,笑得十分溫柔。

白起將視線移開。

自從知道秦王有殺他之意後,他現在看到秦王這樣的笑容就害怕。

……

邯鄲的讒言逐漸被澄清。民眾逐漸相信朱襄絕不可能是秦國質子異人。

朱襄被遺棄時投奔藺公時,許多人都見過。之後朱襄居住在藺公封地,周圍鄰裡更是每日都能見到他,有無數人證明朱襄就是趙人。

認識朱襄的農人們為了澄清謠言,都要舉著鋤頭和人打架了。

“仔細想想,朱襄公確實不可能是秦國公子。朱襄公成名時,秦國公子還沒離開趙國呢。”

“誰傳的謠言?他們是想殺了朱襄公嗎?”

“肯定是想殺了朱襄公啊。聽聞朱襄公去長平時,就有人嫉妒他,傳他是秦國奸細的謠言。”

“比這個更早!朱襄公教我們種土豆時,趙王說朱襄公是奸細,把朱襄公的官免了!”

“唉,王為何……”

“王就喜歡趙括那樣的人。”

“聽聞趙括親母不肯為趙括設靈堂,說趙括該死,無論哪個趙人殺了她,都是趙國的忠臣。不明白那樣的父母,怎麼會生出趙括這樣的人?”

“是啊,馬服君有這樣的兒子,真是家門不幸。”

“趙王親趙括而遠朱襄公,這不是明君所為!”……

邯鄲城裡的人竊竊私語。

西周時,住在城內的平民稱“國人”,有當兵的義務,要交稅,能讀書,能當官,還能議論朝野。

現在“國人”和“野人”都成了庶民,住在城裡的原本的國人後裔地位仍舊比農人高。他們有文化,以居住地和祖輩地為自己取氏,也敢議論朝政。

趙王年輕,從未見過國人罵國君的情況,一時又羞又惱又害怕。

他想起了周厲王的往事,心裡更加羞惱。

趙王歎氣,召集近臣道:“如今邯鄲因朱襄生亂,可朱襄剛立下大功,寡人無法殺了朱襄,眾卿,寡人該如何是好?”

趙王召集來的心腹和宗室紛紛沉默。

平原君趙勝欲言又止。聽這話,難道君上居然對朱襄有殺意?!

趙勝想斥責趙王,被平陽君趙豹拉住衣袖。

趙勝看了一眼弟弟不讚同的眼神。因他主張接收上黨,引發長平之戰趙國的慘敗,聲望已經跌落不少。現在趙豹用眼神提醒他,他冷靜下來,咬牙低著頭不為朱襄辯解。

趙豹上前道:“君上隻要重賞朱襄,一切迎刃而解。”

趙王歎氣:“朱襄殺趙括,趙括雖戰敗,但堅持不降,也是趙國重臣。朱襄此舉,讓許多卿大夫深惡之,寡人也不好重賞朱襄啊。”

虞信上前,支持趙王道:“馬服君為趙國立下那麼多的功勞,朱襄殺了他的兒子,寡人重賞朱襄,豈不是寒了馬服君的心?”

趙勝不敢置信地看著虞信。虞信才華橫溢,不會不知道重用朱襄對趙國的好處,他為何會如此!

虞信繼續道:“再者,秦人不可信,朱襄身為秦國質子舅父,入秦便是秦王室外戚,權勢滔天。他怎麼會甘心為趙國效力?若重用朱襄,朱襄必危害趙國!”

趙勝看著虞信提起秦王室那憎惡的表情,嘴唇翕動,再次低下頭,沒有為朱襄辯解。

他明白了,虞信不願趙王重用朱襄,是因秦王為範雎逼殺他的摯友魏齊,他憎惡整個秦王室和秦國,所以恨屋及烏,也不信任身為秦國外戚的朱襄。

不過虞信不認為自己是恨屋及烏,對朱襄有偏見。秦人奸詐狠毒,無德無信,絕不可信。朱襄身為秦國外戚,又多次被趙王輕視,怎麼可能對趙國死心塌地,還冒險出使長平?

虞信從一開始就認為,朱襄出使長平定是有其他目的。朱襄居然真的能說動秦王,他就更堅信朱襄與秦王有聯係,說不定是秦王故意放回來,讓朱襄成為趙國的重臣,充當秦王的耳目。

趙豹駁斥道:“我已問過回趙的將領,他們都說那是謠言,趙括是死在兵營嘩變中,和朱襄沒關係!”

樓昌上前一步,痛心疾首道:“趙括再無能,也是馬服君之子。他可能經驗不足,但怎麼可能犯兵家大忌,在被圍困應該振奮士氣時,有糧草還故意不給兵卒吃?!你相信這樣的謠言,對得起馬服君嗎!”

趙豹板著臉道:“我隻相信我耳朵聽到的事實。”

虞信道:“平陽君,我知你懼怕秦國。在趙軍與秦軍對戰時,你隻知道一味求和,降低趙軍士氣。但朱襄隻是秦國質子的外戚而已,你倒也不必如此懼怕。”

趙豹冷笑:“這話我還給虞卿。朱襄隻是被秦人丟棄的年幼質子的外戚,虞卿倒也不必把對秦王的仇恨,發泄到無辜人身上。”

虞信憤怒道:“我對朱襄絕無遷怒!我可以指天發誓。你敢指天發誓為朱襄說話,不是因為懼怕秦國?”

趙豹繼續冷笑:“我現在就敢發誓!”

趙勝不敢置信地看著趙豹。

平陽君趙豹一向明哲保身,就算會偶爾提出與他人不同的意見,但從不和人爭論。他一直隱藏在自己的身後,趙勝從未見過趙豹在朝堂上咄咄逼人的模樣。

趙王也被平陽君嚇住了。

他這個叔叔唯唯諾諾,膽略、氣度和才華遠不如另一個叔叔平原君。今日怎麼與人吵起來了?

趙勝深呼吸了一口氣,放下心中明哲保身的念頭,也道:“現在各國國君都對朱襄讚賞有加,信陵君和春申君已經派人來邯鄲重金求才。君上,若放棄這樣的大才,恐遭人嘲笑。”

趙王再次猶豫。

他雖然很不喜朱襄,一想到朱襄心裡就沒有理由地膈應,但兩個叔叔的話,他還是能聽進去。

另一個趙國宗室趙郝上前道:“君上,朱襄有殺害趙括的嫌疑,若不查清此事就重用他,恐怕會引得趙國士人離心啊!”

趙王猶豫不決:“這倒也是……唉,寡人該如何是好。”

見趙王猶豫,兩派臣子爭論不休。

“絕不能重用朱襄!”

“若不重用朱襄,難道讓他國重用朱襄?”

“朱襄真的可能是秦國奸細啊!”

“秦國用十幾萬趙國降卒為朱襄當趙國奸細鋪路,也太舍得了,你想想,可能嗎!”

“秦國本來就不敢殺主動投降的趙國降卒,朱襄前去長平遊說,不過是順著馬行走的方向拉動韁繩,難道能說朱襄是能拖動馬的大力士嗎!此事根本不能顯示出他的才華,君上應該多考察!”

“朱襄在去長平之前就已經揚名,他與邯鄲眾名士的論戰,你難道忘記了嗎?”……

眾人爭吵不休,吵得趙王耳邊都出現了嗡嗡的幻聽。

他一會兒覺得那個說得對,一會兒又覺得這個說得有道理。

朱襄確實有才華,應該被重用;但這麼多人相信朱襄殺了趙括,厭惡朱襄,他若重用朱襄,又確實會讓這些人離心。

趙王不斷歎氣,遊移不定,頭都疼起來了。

他按著額角,擺擺手:“今日暫且退下,讓寡人再想一想。”

眾人不忿,但趙王已經下令,他們隻能離開。

眾人離開後,煩惱的趙王獨自坐著唉聲歎氣。

為趙王添水的近侍也是趙王的寵臣,但因為沒多少才華,隻靠著奉承和伺候趙王而得寵,官位不高,剛才的朝議中,他隻能旁聽,沒機會說話。

現在其他人已經離開,他才開口:“君上,這有何難?”

趙王放下扶額的手:“你有何計謀解決寡人煩惱?”

近侍道:“算不上什麼計謀。隻是平原君和平陽君親自走訪了從長平歸來的將領,皆說趙將軍之死與朱襄無關,或許就真的與朱襄無關。君上的叔父,怎麼會害君上?”

趙王歎氣,被說服了。他冷靜下來,擯棄對朱襄的偏見,兩位叔父的話確實更有道理。

見趙王神情動搖,近侍繼續道:“厭惡朱襄的人,隻是因為朱襄是秦國外戚,因厭惡秦國而厭惡朱襄。但虞卿雖厭惡秦國,卻也秉性正直。如果虞卿查得真相,定會同意君上重用朱襄。”

趙王繼續歎氣:“可怎麼讓虞卿查得真相?他似乎心中已經為朱襄定罪了。”

近侍道:“君上為何不命令虞卿查清真相?有人告朱襄殺害趙將軍,按照趙國的法令,朱襄隻是平民,他若殺害馬服子,理應入獄接受審訊。先讓其入獄,查清真相後再接他出來,這樣不僅虞卿等人不會再阻止君上重用朱襄,也能為朱襄洗清汙名。”

趙王眼睛一亮:“對!待朱襄汙名洗清,寡人親往牢獄向朱襄道歉,拜朱襄為下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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