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不涉及到他的朋友和秦國, 虞信大部分時候還是個賢能之人。
他看著趙王的神情,明白自己可能是被當劍使了。
身為臣子,他不介意被君王當劍使, 但他想當一把明白的劍。
朱襄究竟是不是秦國的奸細?朱襄的名聲是真的還是沽名釣譽?那些為了朱襄赴死的人是不是被朱襄欺騙了?
虞信終於決定放下偏見,自己好好去查探一番。
趙王還在長籲短歎,虞信不動聲色的找借口離開, 然後立刻驅車去了藺相如的封地,從朱襄最初揚名的地方開始搜尋蛛絲馬跡。
……
朱襄坐在了趙豹尋人為他打理乾淨的牢房中,開始了他的牢獄生活。
他所住的牢房被打掃得很乾淨, 放了鋪著厚厚被褥的坐具和寢具, 火爐和木炭也一應俱全。
但牢房陰暗潮濕,牆上高高的天窗與其說是窗戶, 不如說是一條透氣的縫,中間塞了一些乾草遮風;便桶放在狹小的牢房中,味道不容忽視;炭火燃起的煙霧沒有足夠多的通風口釋放,就算不至於一氧化碳中毒,味道也挺嗆人。
朱襄平民出身, 吃過不少苦,這些他都還能忍受,讓他難以忍受的是黑暗。
影視劇中拍攝到牢房的時候,畫麵就算故意增加了一層灰暗的濾鏡, 也能看得出來牢房裡是很明亮的,至少能把牢房中每一個細節拍攝清楚。
現實中古代沒有電燈, 牢房幾乎沒有透光的地方, 在白天也昏昏暗暗,伸手難見五指。
趙豹將牢獄中其他犯人都轉移到了彆處,以免吵到朱襄, 汙染牢獄中的空氣;他又吩咐獄卒給朱襄足夠的油燈和木炭,朱襄勉強能依靠木炭和油燈的微光感受光明。
但曬不到天光,每日又無事可做,隻能蜷縮在如豆的燈火旁,才在監牢中待了一日,朱襄的精神狀態就變差了許多。
擔心炭火燃燒不足中毒,朱襄將被子和衣服烤暖和之後,就熄滅炭火,裹著被子,注視著油燈發呆。
聽說趙王非常憤怒自己引起的騷動,所以長輩和友人為了不繼續刺激這個年輕的趙王,都離開了牢獄,不敢前來探望。他們四處奔走,希望儘快把自己救出來。
獄卒每日恭恭敬敬將上好的飯菜放在牢門,向地上磕了一個頭才離去。
朱襄想和獄卒說會兒話,獄卒不敢說,怕被懲罰;朱襄想讓獄卒不磕頭了,獄卒不言不語不理睬,繼續磕頭。
朱襄隻能歎口氣,裹緊自己的小被子,在腦海中回放自己在現代的生活,回放自己看過的動漫小說影視劇,回放自己在這個世界重視的人的麵容,依次抵抗昏暗和寒冷帶來的痛苦。
又是一日,朱襄見到了雪和政兒。
雪拎著食盒,艱難地單手抱著政兒,前來探望朱襄。
其他人為了不刺激趙王不能來,雪和政兒是朱襄的親人,可以來。
“讓政兒自己走,你抱著多累。”朱襄提前一天從獄卒口中得知第二日雪和政兒要來,特意用獄卒送來的熱水擦拭身體和頭發,挑挑選選了一件不臟的衣服,帶著笑容等候他們。
雪搖頭:“抱著政兒,我心安些。”
她將嬴小政放到地上。嬴小政立刻撲向牢門,貼著欄杆,將短小的胖乎乎手臂使勁往裡伸:“舅父,舅父……嗚嗚……”
“舅父很好,有被子,有炭火,有油燈,我坐牢的日子過得還不錯。”朱襄笑著握住嬴小政的手,“政兒彆怕,舅父很快就會出來。”
嬴小政吸著鼻子:“很快是多快?”
朱襄裝作沉思了一會兒,道:“這要看平原君和平陽君查案的效率了。不過最遲也不過半月吧?”
“啊?半月?那至少還有一旬。”嬴小政又要掉金豆子了。
朱襄擦拭嬴小政的眼淚,捏了捏外甥軟乎乎的臉頰:“最多隻有一旬。這之前,政兒要保護好舅母。政兒這麼聰明,肯定能幫舅父保護好舅母。”
嬴小政收回手,使勁點頭:“嗯,政兒保護舅母。”
他抱住雪的腿,重複了一遍:“政兒保護舅母。”
朱襄問道:“雪,你怎麼不說話?不肯和我說話嗎?”
他故作委屈,逗雪開心。
雪摸了摸嬴小政帶著毛絨絨帽子的小腦袋,跪坐在地上,打開食盒,將菜肴一碟一碟拿出來。
食盒最下方放著木炭,菜肴還升騰著熱氣。
“我廚藝比不過良人,不要嫌棄。”雪聲音低落道。
“怎麼會?”朱襄接過筷子,與雪隔著牢門的縫隙對坐,品嘗雪親手做的菜肴,用不重樣的話誇獎雪。
嬴小政都被逗笑了,雪還是沒笑。
朱襄吃完了菜肴。雪收拾好食盒之後,繼續安靜地坐在朱襄麵前,一言不發。
朱襄也笑不出來了。
他懇求道:“雪,可以和我說說話嗎?”
雪抬起頭,問道:“那良人,你可以不為了其他人拋棄我和政兒嗎?”
朱襄心頭一疼,愧疚就像是一塊巨石,沉沉地壓在了心上。
朱襄不知如何回答,雪卻終於笑了。
她帶著與以前無二的溫柔笑容道:“抱歉,良人,我不該說拋棄。你沒有拋棄我和政兒,你為我和政兒都準備了萬全的退路。你隻是放棄了你自己。”
“舅母……”嬴小政趴在雪的腿上,仰頭看著自己的舅母。
雪攬住嬴小政,道:“良人自幼就有才華,有抱負。我雖懂的事不多,也明白良人不會滿足富貴平安。良人追求我看不懂的事,荀公說,那是很高尚的理想。”
雪抱緊嬴小政,道:“以前無論屋內屋外的事,都由良人一手操辦,我太過依賴良人。良人一離開,我就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
朱襄道:“雪!我真的很快就能出獄,到時候……”
雪搖搖頭,打斷朱襄的話,道:“那是以前。我也想成為良人的依靠。所以,良人不需擔心。如果良人一直在獄中,我會一邊撫養著政兒,一邊等著良人回來;如果良人要……要做故事裡舍生取義的人,我也會撫養著政兒活下去,活到政兒子孫滿堂,再來與你相聚。”
雪說著說著,聲音逐漸哽咽,眼淚順著臉頰不斷滴落:“我與良人相聚時,會告訴良人我過得很好,政兒也過得很好。這是良人所希望的,對嗎?”
朱襄的手穿過欄杆為雪擦拭眼淚,沒有回答。
嬴小政也努力伸出手給舅母擦拭眼淚。
雪掛著淚笑道:“良人,我會努力做到你希望的事。所以良人彆擔憂我和政兒,做你想做的事。無論你要做什麼,我都會支持你。”
朱襄想說,這麼多人都在救自己,自己可能真的不會有事。
但看著雪下定的決心,他什麼都說不出來。
“嗯。”朱襄最終道,“保重。無論以後如何,我們都能重逢。”
雪放開了懷中的政兒,雙手捧住朱襄的手,低頭將臉貼在朱襄的手上,閉上了雙眼:“嗯。”
嬴小政站起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舅父舅母。
半晌,他開口道:“舅父,若你出事,將來政必滅其族,絕其嗣。”
朱襄問道:“政兒,你說的其,是指趙王?”
嬴小政板著小臉點頭。
朱襄撲哧笑道:“政兒啊,趙王與你同大宗,你怎麼滅族絕嗣?好了好了,彆說得那麼可怕。冤有頭債有主,彆牽連無辜的人。你看平原君和平陽君不對我挺好嗎?”
嬴小政板著的小臉一垮:“舅父!”
朱襄道:“報複還是要報複的,你將來當了秦王,讓人好好鑽研造紙術,把舅父我被趙王迫害的事寫成書,分發天下,讓全天下的人都唾棄趙王,如何?這可解氣多了。”
嬴小政皺緊小臉,總覺得舅父是在騙小孩:“真的?”
朱襄嚴肅認真地點頭:“真的。你看很多人都不懼死,隻懼名聲被毀。”
“好吧,我再想想。”嬴小政抱著雙臂,把胖乎乎的小臉皺成了圓滾滾的包子臉。
雪擦乾眼淚,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良人,彆教壞政兒。”
“我不是,我沒有,我認真的!”朱襄舉起三根手指,對天發誓。
“好了,政兒,我們走,不理你舅父了。”雪提起空蕩蕩的食盒,將還抱著手臂苦思的嬴小政抱起來,“良人,藺公、廉公和荀公都很好,就是藺公咳得又厲害了。良人早日回家,好好替藺公看看。”
朱襄起身,目送雪和嬴小政離開:“好。”
待牢獄走廊與外界連通的走廊大門再次關閉,周圍光線重新黯淡下來後,朱襄回到了自己的小被子中,散開了發髻,躺著發呆。
雪果然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她知道自己一旦從家裡出去,一旦開了這條舍生取義的口子,就算度過這次死劫,以後恐怕也會持續“找死”。
這樣的自己,真是一個渣男啊。
朱襄翻身,將自己的臉埋進了被子中。
……
虞信查訪了幾日,越查越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