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宅邸沒有椅子凳子, 朱襄東倒西歪坐在坐墊上,還沒回過神,雪已經迫不及待起身迎去:“政兒!”
嬴小政立刻甩開親爹的手, 朝著舅母噠噠噠小肉墩衝鋒:“舅母!”
根據往常習慣, 嬴小政在快撞到雪的時候就減速,身體因為慣性往前栽倒。雪彎腰伸手,正好把往前栽倒的嬴小政接到懷裡。
“政兒,可吃好睡好?”雪在抱住嬴小政的那一刻,提起的心落了下來。
在朱襄不在的艱難時刻, 雪一直靠著嬴小政支撐。昨日嬴小政和朱襄都不在身邊, 雪忐忑了半宿。
現在見到嬴小政,雪對秦王的敬畏都暫時忽視了。在抱住嬴小政後,她才向秦王、白起和一位不認識的貴人行禮。
範雎見這位平民女子明明對秦王失禮,回過神後卻沒有慌張,而是規規矩矩行了長平君夫人應該對秦王和其他大臣行的禮節。他好奇不已。
聽聞這位平民女子在剛入鹹陽城的時候嚇得不敢出馬車,怎麼變化這麼大?
秦王沒有對雪的失禮生氣,反而對雪的認可稍稍提高了一些。
雪在秦王這裡的價值, 一是撫養政兒,二是必要時候可以用來威脅朱襄。
現在雪對政兒的感情壓過了對他的恐懼,之後又能鼓起勇氣假裝無事地與他告罪行禮,讓他高看一眼。
“舅母,政兒沒吃好沒睡好,看,都瘦了!”嬴小政在老秦王板著臉讓雪起身時,拉著雪的袖子指著自己的臉道,“看,都瘦了!”
雪看著嬴小政肉嘟嘟的臉, 心疼道:“舅母先給你盛碗粥墊墊。”
“雪,彆聽他胡說,就一晚上還能瘦?”朱襄先“拆穿”了小外甥,才和蔡澤規規矩矩向秦王行禮。
待行完禮後,老秦王樂嗬嗬道:“寡人私下拜訪,以後不需多禮,像見到先生和武安君一樣即可。”
“是,君上。”朱襄腹誹,不需多禮,那你還要等我們行完禮再說?
從老秦王的話,朱襄得到一個壞消息和好消息。
壞消息是,老秦王突然來訪恐怕會成為常態;好消息是,他的膝蓋有救了。
來人除了老秦王、範雎、白起之外,子楚也在列,但太子柱居然不在。
子楚給朱襄遞了一個“無事”的眼神後,朱襄歎著氣抱怨道:“君上,不是我不願為你下廚,但家裡彆說牛羊魚肉,連粟稷都不夠,我正準備出門買。”
“這你放心,寡人自己帶了。”老秦王拍了拍朱襄的肩膀,拉著朱襄往府邸偏院走,“聽說你很會幫人調理身體?”
朱襄趕緊解釋:“我不懂醫,隻是做飯美味,可以讓沒胃口的老人多吃一些。人隻要能吃進去東西,身體肯定比沒胃口好。”
“說得也是。”老秦王歎了口氣,“先生和武安君身體都虧損得很嚴重,寡人讓他們在你這裡暫住一段時間。”
朱襄傻眼。
這個時代的醫者大部分是巫醫。有一個學派叫“醫家”,就是試圖把醫術從神鬼巫術中解放出來。比如他們辯論的一個點是“思想”是“頭腦”產生,而不是“心”產生。
後來百家凋零,“醫家”也與“墨家”“農家”一樣變成了“技藝”,丟掉了自己的理論。又因“心”在人的正中間,符合陰陽元神等儒家道家哲學的概念,所以“心說”統治了華夏整個封建時代。
直到明後期,以李時珍為代表的醫者再次掀起討論,又有海外現代醫術傳來,“心說”才漸漸式微。
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這個時代的醫術有多落後。他們能流傳後世的神醫,除了民間臆測的神話故事之外,能力可能還比不過中醫院的專家。
科學技術在發展,人的認識水平在提高,一些小的技藝可能失傳,在總體趨勢上肯定是上升,沒有文明和科技斷代,就不會有“今不如古”的事。所以這個時代的人生病基本就是靠扛。
老人免疫力降低後,各種小病都可能要他們的命。範雎和白起今晚住在朱襄家,可能受個涼就永遠起不來了。朱襄攬這件事,完全是給自己埋雷。
藺相如和廉頗是朱襄的長輩,就算出事也不會有人去找朱襄報仇,不會有人懷疑朱襄謀害他們。應侯和武安君能一樣嗎!
可秦王下令,沒有朱襄拒絕的餘地。他隻能憂心忡忡接受了這個艱巨又危險的任務。
老秦王或許也覺得自己有點不厚道,不過範雎和白起的身體都衰敗得太快,宮裡的醫者都說無能為力,隻能給他們跳巫舞祈求上蒼和祖先垂憐。老秦王現在還找不出能替代範雎和白起的人,隻能寄希望於朱襄的神奇了。
“能吃得下飯也好,我胃口確實不行了。”範雎溫和道,“長平君不需擔心,我和白將軍的身體,我們自己知道,家裡人也知道。”
朱襄隻能拱手苦笑,承諾儘可能給應侯和武安君做好吃的。
老秦王道:“子楚是你弟子,他會幫你侍奉先生和武安君。”
子楚恭敬拱手:“老師。”
朱襄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了。
這就像是寢室裡天天和室友口嗨父子局,但有一天你的狗幣室友居然恭恭敬敬叫了你一聲“爸爸”,那反應肯定是汗毛豎立,滿臉嫌棄,覺得這狗幣絕對有大陰謀。
就算沒有大陰謀,朱襄也很不適應。
他連忙道:“君上,夏同……公子子楚是我的友人,他想知道什麼,我一定儘力告訴他,叫老師就免了。”
“他字夏同,寡人取的。”老秦王好笑道,“昨日寡人讓他叫你老師,你好像沒有不樂意?”
朱襄乾咳了一聲,道:“昨日確實很解氣。”
老秦王笑著拍著朱襄的肩膀道:“你們私下如何相處,寡人不管,你們自己決定。”
朱襄感動不已。
即便他知道老秦王現在是裝的,實際上他和子楚身邊都密布老秦王的眼線,但這句話聽得舒服啊,簡直堪比現代開明長輩了。
子楚繼續恭敬道:“老師,有何需要我做的事,請儘管吩咐。”
朱襄心裡嗬嗬。你這個病秧子,來我這是多一張吃飯的嘴吧?
被迫塞了三個老弱病,朱襄被老秦王拉著給他的兩個好臣子和一個順帶的孫兒選房子。
還好這原本是太子柱的府邸足夠大,朱襄不會納妾,宅邸還是很空曠。
朱襄看著空著的院子,眼前出現了藺翁和廉翁吵架,荀子兜著袖子圍觀,李牧和藺贄比比劃劃的幻覺。
他在勸架,政兒滿院子亂跑,雪大聲叮囑政兒跑慢些。家裡的仆人們時不時的探頭看一眼,笑著交頭接耳。
老秦王和範雎、白起商量怎麼裝飾屋子、帶多少仆人、要不要逮幾個兒子孫兒來伺候自己的聲音,吹散了朱襄眼前的幻覺。
雪擔憂地握住朱襄的手,嬴小政抱住了朱襄的腿。
“這裡以後就是我們的家了,雪、政兒,你們也要想想需要什麼樣的院子,我找人給你們修。”朱襄回過神後,微笑道,“這裡的家也會很熱鬨。”
“嗯。”雪輕輕點頭。她的手心都是汗,之前向秦王行禮時,她不是不怕,隻是強忍著。
還好在這一路上,她見過許多次秦王,對秦王畏懼的心淡了一些,才能將一路上苦練的禮儀用出來。
“政兒要蹺蹺板,要秋千,要會晃的木頭馬……”嬴小政不客氣,立刻開始提要求,“要可以堆堡壘的沙堆,還要可以練劍的靶子!”
子楚皺眉:“朱襄,你太嬌慣他。”
趁著三個老人在前麵興致勃勃聊天,看不到自己,朱襄翻了個白眼:“這算什麼嬌慣?嫉妒了?放心,你和蔡澤也有。”
子楚:“……”想罵人。
蔡澤一直在觀察子楚,待子楚現在開口反對朱襄時,他才在心裡稍稍點了點頭,初步認可了朱襄的判斷。
雖然夏同已經回歸秦公子的身份,且已經與朱襄分彆三年,但子楚看待朱襄的態度,確實還是友人。
“公子子楚,在政兒的事上,你反駁他沒用。”蔡澤開口,“朱襄和雪姬護政兒護得如同自己的眼睛,藺公、廉公和荀子也是如此。連藺公、廉公和荀子都縱容朱襄溺愛政兒,連君上都讚同了。”
子楚剛才沒嫉妒,現在心中湧起一股濃烈的酸味。
嬴小政抱著舅父的腿,仰頭給了親爹一個萌萌噠的微笑。兩個酒窩窩蕩啊蕩,盛滿了對親爹的嘲諷。
子楚的表情變得古怪極了。
政兒這表情是得意還是嘲諷?他雖然早知道政兒聰慧,但政兒現在都還未到秦公子啟蒙的年齡,是不是聰慧得太過了?
或者隻是自己的錯覺?政兒隻是單純給我這個親生父親一個表示親密的微笑?
就在子楚懷疑的時候,嬴小政伸出食指拉了一下眼角,然後迅速把臉埋在舅父腿上。
子楚:“!”親爹的巴掌癢了。
蔡澤看到了這一幕,壓低聲音道:“如果你現在說政兒給你做鬼臉,朱襄和君上都會指責你欺負孩子,政兒絕不會做這種事。”
子楚好奇:“你經曆過?”
蔡澤道:“藺禮經常和政兒玩鬨。”
子楚信了。會和一個孩子計較,確實是藺贄會做的事。
“你是朱襄的友人,也是我的友人,請叫我的字。”子楚拱手,“我與政兒分彆太久,很想知道政兒的過往,請多告訴我。”
“什麼?你想知道?問我啊。”蔡澤和子楚前麵的話他沒聽到,這句話朱襄聽到了。說到政兒,他精神就來了。
“不問你,你太寵溺政兒,話不可信。”子楚道,“我問雪姬和蔡澤。蔡兄可有字?”
蔡澤微笑道:“我和朱襄一樣,既然出身卑微,曾經無字,發跡後也不用再取了。”
“你們在聊什麼?”老秦王好奇地湊過來。
嬴小政抬頭告狀:“親父想了解政兒的事。但親父說舅父溺愛政兒,話不可信,隻願意聽舅母和蔡伯父說。”
子楚表情扭曲。這個孩子!
老秦王笑著把嬴小政抱起來,訓斥子楚道:“政兒周歲便能言語流利,荀子教他《書》《春秋》《易》,藺卿教他《詩》和各國文字語言、律令,廉頗教他兵書。如此刻苦的孩子,溺愛些又如何?”
老秦王說話,範雎向來可以隨意插嘴:“君上,政公子之前都由名師教導,現在可能無法與其他秦公子一同啟蒙。”
公子政是以地位和身份稱呼嬴小政,“政公子”則是更親昵的對宗室子弟的尊稱。範雎如此稱呼嬴小政,雖不如“政兒”親昵,也可看出他對嬴小政的不同。
範雎一說這個,老秦王就頭疼:“武安君肯定比廉頗強,能教政兒。先生你能否教導政兒?”
範雎道:“我能教政公子謀略,但事務繁忙,恐怕不能儘力。”
嬴小政立刻在老秦王懷裡拱手道:“請應侯教我。應侯隻需布置功課,政兒自會完成功課。不懂的,政兒問蔡伯父和舅父。”
範雎看了蔡澤一眼,回頭看向嬴小政,笑著道:“蔡卿肯定能教你。你舅父也擅長謀略?”
嬴小政驕傲道:“舅父什麼都會!舅父隻是會了也不願意做,舅父說自己是簡上談兵。”
朱襄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道:“政兒高估舅父了。君上,應侯,我隻是聽得多了,就懂了一些。實際做就不行了。”
“我知道你心軟,做不來。”老秦王笑著搖搖頭,道,“你可想好入秦後先做什麼?”
朱襄道:“在趙國時,荀子教了我秦律。不過秦律每年都會更改,我還需要再學一學,暫時不敢做高官。請君上先令我在鹹陽附近種田,培養良種,指導農人耕種。待我做出些成績,再令我去指導其他地方的農田耕作。”
朱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繼續道:“我的本事我自己清楚,我不擅長在朝堂謀事,最大的本事就是會種田。君上救我回秦,給我如此厚待,我若不做出些成績,也無顏與秦國眾卿站在一起。”
老秦王歎氣道:“朱襄,秦律雖嚴格,但你是秦國長平君,是秦國公子的妻弟,你已經不是平民,不用再用平民的眼光看自己。你在長平的功績和在趙國的聲望,七國國君都會以國士待之。”
朱襄躬身拱手:“君上以國士待我,我自以國士侍秦。秦國不缺統一六國的兵力,隻缺統一後如何讓六國安定、庶民歸心的方法。”
“儒說以道德教化,法說以律令約束,但我認為‘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若麵臨餓死凍死的困境,左右不過是一個‘死’字,道德和律令都不能阻止庶民為了活下去而反抗。”
朱襄保持著躬身的姿勢抬頭:“請君上先命我讓庶民肚中有糧,身上有衣。之後君上就有足夠的時間思考該如何在統一天下之後,對待天下之民。”
範雎和白起都皺著眉頭看著朱襄;子楚和蔡澤都嘴角上彎;而嬴小政驕傲地揚起了他的小腦袋。
老秦王將曾孫放到地上,扶起朱襄,聲音動容。
這次他是真心的了,因為朱襄看到好感度上漲了那麼一絲絲,比昨日子楚上漲得還少的那麼一絲絲。
“朱襄,許多人對寡人說,秦國能統一六國。但在寡人看來,沒有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和你一樣真心。”老秦王感歎道,“秦曾強盛過,又衰落過。連不可一世的晉國都已經絕祀。你為何能如此肯定秦一定能統一天下?”
朱襄道:“一個國家強盛與否,與他所實施的製度息息相關。現在秦國的製度將秦國打造成了一輛的戰車,平民隻有耕、戰兩條路。隻要秦國推行的戰爭能讓足夠多的人獲益,這輛戰車就無堅不摧。”
老秦王問道:“可你認為戰車終究會停下來。這世上的疆土難道是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