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和閉上不忍的眼睛,重重點頭。
……
“肉粥,鹵菜,酥雞,酥鴨,白饃……差不多可以應付過去了。”朱襄把酥雞酥鴨擺好,用剛長出的嫩葉點綴食盤,“走,上菜!”
蔡澤一邊整理儀容,一邊擔憂道:“政兒送了鹵肉過去,君上沒有讓人繼續取用。會不會鹵肉不合君上胃口?”
“若不合胃口,君上肯定會遣人來說。”朱襄道,“我猜君上隻是不好意思催我。”
蔡澤滿臉不信。秦王還能不好意思?
他忐忑地跟著朱襄,端著食盒走出廚房所在的庭院。
老秦王等人正坐在庭院門口,搭了棚子擺了桌幾,坐在鋪了軟墊的席上聊天。
當朱襄和蔡澤出現時,眾人仰頭看著他們。
嬴小政代替周圍長輩說出了心聲:“舅父,你可算出現了,政兒都餓壞了。”
“抱歉抱歉,早知道我應該先上一部分菜。”朱襄不好意思道,“政兒,你該來催催舅父。”
嬴小政歎氣:“政兒怕打擾舅父做菜。快點快點,政兒餓壞了。”
“好嘞。”朱襄像電視劇裡的店小二一樣報菜名,“油酥鹵鴨五隻,油酥鹵雞五隻,鹵菜拚盤,炕白饃,肉末粥來囉!”
朱襄在秦王、範雎、白起麵前各擺了一隻鹵雞一隻鹵鴨,剩下的兩隻鹵雞鹵鴨他們分。
朱襄覺得三位老人吃不下一整隻鹵雞,但總不好讓他們分著吃吧?所以浪費就浪費了。
子楚對於自己不能獨得鹵雞鹵鴨沒有任何怨言,臉上還露出了笑容。顯然朱襄對他不客氣的做法讓他很受用。
“君上,如果不合胃……”
朱襄話未說完,秦王、白起、範雎非常熟練地從雅間摸出短劍,割下雞腿塞進嘴裡。
“讚!”秦王眼睛一瞪,吃肉速度加快。轉眼間,一整隻雞的肉已經被切得隻剩下腦袋和翅膀。
他把腦袋塞進嘴裡嘎吱嘎吱,連肉帶骨頭吞下,又吮吸著翅膀嘎吱嘎吱,雞翅膀就隻剩下兩根骨頭。
秦王長舒一口氣,用帕子擦擦手和短劍,大口喝下一杯蜜水,拿起一個白饃,猶豫了一下。
當驚呆的朱襄回過神,正準備告訴秦王,這個已經對半切開的白饃要用來夾鹵肉時,秦王已經拿起筷子往白饃裡麵放了鼓囊囊的鹵肉大快朵頤。
朱襄吞咽了一口唾沫。
好了,我信了,彆和我說什麼先秦沒有白麵蒸饃,我宣布肉夾饃的吃法絕對是從老秦人開始就刻在了DNA中的!
祖先們怎麼什麼都往DNA中刻啊!
“舅父,你不餓?”嬴小政舉著雞腿,試圖喂給朱襄。
正在啃肉夾饃的秦王,眼睛黏在了雞腿上。
朱襄拍了一下嬴小政的背:“去。”
“哦。”嬴小政站起來,跑到秦王麵前,“曾大父吃雞腿。”
秦王笑道:“好,真乖。”
秦王收下了嬴小政的雞腿,拿著另一個雞腿的子楚和拿著鴨腿的蔡澤手一僵。
但他們已經啃了幾口,不可能再給秦王,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啃。
嬴小政眼睛亮晶晶:“曾大父要吃鴨腿嗎?政兒給你拿。”
秦王點頭:“好。”
嬴小政樂顛顛地接過朱襄切下的鴨腿遞給秦王,才回來吃肉。
在嬴小政這一來一回中,白起放下短劍,用帕子一根一根擦拭手指。
他已經把鹵雞鹵鴨都吃光了,骨頭乾乾淨淨,光可鑒人。
朱襄本以為開宴時,秦王要說幾句場麵話,然後按照禮儀,誰先動筷子誰後動筷子,或者舉起杯子先喝一口。
誰知道,秦王和秦國的相國、大將軍完全沒有遵循任何禮儀,直接摸出短劍就開始吃肉,速度快得就像是馬上要行軍打仗似的。
秦王和白起將軍就罷了,為什麼範相國你也隻剩下半隻鹵鴨了?你不是厭食嗎?
“你在路上怎麼沒給寡人做這等美味?”秦王有一點點不高興。
朱襄沒被嚇到,他解釋道:“鹵料需要桂樹皮、草果、孜然、小茴香、八角等多種香料,再加上蔗糖和豆醬熬製一整宿,路上沒有條件。不過鹵水熬製好之後,在冰窖裡保存,每次吃的時候加水燒開,能用一旬。”
其實能用一個月,但朱襄怕存放不好變質,把秦王吃得拉肚子,所以隻說了一旬。
秦王疑惑:“聽著挺麻煩。你知道寡人今日要來用膳?”
“不知道。”朱襄搖頭,“我昨日讓雪姬熬好鹵汁,想今日回家……”
在秦王銳利的眼神中,朱襄改口:“今日回家鹵點雞鴨送給秦王、應侯和武安君。”
“算你有心。”秦王擦了擦嘴上的餅屑,“你說的香料,有些我聽說過,《周禮》八珍中‘熬’會用上。剩下的……孜然是何物?”
朱襄道:“孜然等香料是我從山民手中收購草藥的時候嘗出。君上派人來我家,我教他們種。”
秦王頷首:“邯鄲附近莊園大多為王室所有。你不是需要什麼試驗田嗎?莊園田地任你使用。我再送幾個莊子給你和政兒……還有子楚。”
雖然秦王經過了令人尷尬的停頓之後才想起了子楚,但能記得自己,子楚已經很感激了。
子楚又感激又尷尬。
他本想等朱襄到了秦國之後護佑朱襄,結果自己還沒做什麼,朱襄和政兒先幫自己賺了個莊子。
他有不好的預感。將來該不會自己會持續不斷地受朱襄和政兒的惠澤吧?那多丟臉!
子楚一邊謝恩,一邊琢磨,自己能不能做點什麼,讓朱襄和政兒也得些好處。
一口氣吃掉一隻雞和一個肉夾饃後,秦王吃飯速度慢了一些,開啟了品鑒模式。
範雎揉揉肚子,跟著秦王品鑒。
仆人將斟滿蜜水和酒,秦王和範雎推杯換盞,出口成章,引經據典。雖然這時候沒有吟詩作對,但典籍和詩賦不少,足夠此時的人取用,終於有一點古時宴席該有的感覺。
秦王和範雎吃速放緩之後,朱襄等人也不敢再埋頭苦吃。他們豎著耳朵聽著秦王和範雎說話,時不時地接上幾句。
朱襄的記憶力非常強,秦王和範雎的話他都能接。不過他隻在蔡澤、子楚接不上的時候才圓場。至於白起,他在裝啞巴。
嬴小政也不想參與。他爬到了舅母懷裡,撒嬌讓舅母喂他吃肉。
此次宴席,秦王允許了雪同席,總算是表明了認可雪的態度。
用膳結束,白起吃掉了鹵雞鹵鴨,還喝了一大碗粥;秦王吃掉了鹵鴨,喝不下粥了;範雎看著剩下半隻鴨,嘴裡很饞,但略脹的肚子告訴他不能再吃。
範雎苦笑道:“沒想到我今日居然貪食了。”
朱襄忙道:“我泡了些山楂乾,應侯可用些消食。”
“好。”範雎笑道,“你能讓幫藺相如……藺卿養身體,我信了。我在你家養一段時間,肯定身體也能變好。”
範雎胃口不好,隻能每日將羊乳、米粥當飲品喝,以滋養身體。這樣暢快地吃肉,他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秦王語氣懇切道:“以先生和武安君今日食量,你們肯定還能陪伴我很長一段時間。先養一陣子身體,我以後還要重用你們。”
範雎和白起感動謝恩。
朱襄眼皮子跳了跳。還好自己不用去朝堂,否則自己還得練就一副隨時隨地熱淚盈眶的演技。
要不要隨時在袖子裡塞個生薑包熏眼睛?朱襄在心裡歎息。高官也難當啊。
一頓飯飽,秦王十分滿意。
子楚和蔡澤被秦王支去陪範雎、白起繼續收拾屋子,雪跟隨陪同;秦王拉著朱襄和嬴小政散步消食,順帶告訴朱襄,為何去拜見華陽夫人的政兒會突然和他一起出現在朱襄家中。
“華陽夫人……病了。”朱襄歎了一口氣,道,“君上,華陽夫人不喜歡政兒這個趙女生的公子吧。”
秦王感興趣道:“你要如何?我為你做主!”
朱襄聽到“做主”兩個字就心裡打顫。
他苦笑道:“君上,我和政兒無事,我擔心她會有事,唉。”
秦王問道:“為何這麼說?”
朱襄老老實實道:“華陽夫人所不能認清自己是秦國婦,而不是楚國女,哪怕有太子愛重,將來也會抑鬱心傷。”
秦王笑罵道:“她對你示威,你倒為她著想?”
朱襄搖頭:“我是為自己著想。華陽夫人即便再不喜政兒和我,但我和政兒的地位不會受到她使小性子的影響。若她因此抑鬱傷身,親疏有彆,愛重她的太子肯定心中會對我和政兒不滿。我平白無故地得罪了太子。”
秦王笑著搖頭:“他若敢這樣,我定不饒他。”
“理智上太子肯定不會遷怒我,但人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朱襄道,“而且若華陽夫人出事,占據秦國半壁朝堂的楚國貴族,恐怕也要與我為敵了。”
秦王笑道:“怕了?”
朱襄道:“不怕,隻是覺得麻煩。”
秦王問道:“你不讓我為你做主,那你要如何應對?”
朱襄道:“太子既然此次未來,他肯定已經在寬慰華陽夫人。待華陽夫人願意見政兒,我讓雪去與她聊聊。”
秦王皺眉:“雪姬?她一介平民女子,能說動華陽夫人?為何你不去?”
朱襄道:“同為女子,華陽夫人才會減少心中警惕。雪是長平君夫人,她以前能學著淡然麵對與我爭辯的士人,現在也能與秦國眾夫人談笑自若。我相信她。”
秦王停下腳步,看了朱襄一會兒,狐疑道:“你教她?為何要教她?她能幫你打理後院,便儘了為婦的職責。”
朱襄低著頭笑道:“或許如此。隻是我經常出門,雪若無事可做,隻能枯坐家中等我,那樣的生活未免太無趣。我希望我不在的時候,雪的生活也能過得很充實,不會太想我。所以隻要她願意學,我就會教她。”
秦王沉默半晌,收起笑容,幽幽道:“你對親人、友人,真是至善至信至純。你也會如此對待寡人?”
朱襄不好意思道:“君上,若哪一日我如此對你了,你就要和藺公一樣,袖子裡隨時揣著一根戒尺了。”
秦王愕然,然後放聲大笑。
牽著朱襄的手的嬴小政仰頭看著這一幕,心裡不斷嘀咕。
舅父如此坦誠對待曾大父,究竟是舅父真的心無城府,還是舅父故意為之?
唉,好複雜,今日正好可以進入夢境房間,交給夢中的自己去想吧。
嬴小政打個哈欠,揉揉眼睛。
太子府中。
太子柱站在華陽夫人床前,華陽夫人散發垂淚,神色頹然。
“君父令武安君親率秦軍,前往邯鄲迎接朱襄公。聽聞朱襄公歸秦時,武安君為其駕車,君父命人奏樂相迎。你聽誰讒言,慢待朱襄公的外甥?”太子柱都要氣笑了,“你想與君父對抗?”
“不,我不敢,我是真的病了。”華陽夫人驚恐道,“沒有人進讒言,我……”
她看著太子柱冰冷的神色,低著頭嗚咽不語。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子楚成為你的嗣子,才有繼承秦王之位的可能。而他背叛你,居然讓一趙女之子得到君父寵愛。”太子柱看著華陽夫人驚慌的神色,歎了口氣,坐在華陽夫人身旁,輕輕拍了一下華陽夫人的背。
華陽夫人倒在太子柱懷中,低泣不止。
“華陽,你難道認為我蠢嗎?你的心思我都知道,君父也默許。否則質子哪怕逃回秦國,也會被送回趙國。”太子柱輕輕拍著華陽夫人的背道,“我身上的太子之位,我當秦王之後的太子之位,我的太子該立何太子,都由君父說了算。哪怕君父崩逝後,也會由君父說了算,明白嗎?”
華陽夫人神情萎縮地點頭。
太子柱道:“以後少和那些人往來。你幫過他們一次,他們也該知足了。”
華陽夫人哽咽:“是。”
太子柱又道:“現在子楚已經入了君父的眼,他的地位不再是你賦予。雖然我已經立你為正夫人,但太子夫人可由君父隨意指定,你明白嗎?”
華陽夫人身體一顫,掩麵道:“難道君上還想立夏姬為你的夫人嗎!”
太子柱問道:“為何不可?我已經不是安國君了,華陽。若你不清醒,我護不住你。君父不會容忍一個心不在秦國的王後、王太後出現。你以前很清醒,現在怎麼糊塗了?隻要你與子楚、政兒交好,你和你的弟弟都能安享富貴。”
華陽夫人放下掩麵的手,聲音顫抖:“是。”
“好好準備,明日接待政兒。”太子柱又拍了拍華陽夫人的背,起身道,“我要去向長平君告罪了。”
華陽夫人抓住太子柱的袖口:“良人,抱歉……”
太子柱微笑著安撫道:“無事,好好休息。”
華陽夫人鬆開手,目送太子柱離開,然後伏在床上身體顫抖,後怕不已。
她怎麼就昏了心智,居然敢違背那位可怕的秦王的命令!
太子柱走出門後,回頭看了一眼,心中歎息。
他雖寵愛華陽夫人,但有二十多個子女,顯然對華陽夫人的寵愛就那樣。
宣太後當政時,他和兄長的正夫人自然如君父的王後一樣,隻能是楚國貴女。不過他確實對華陽夫人有幾分真心喜愛,因為華陽夫人沒有子嗣,一心一意對待他,不與秦國朝堂的楚國大臣交往。
希望她以後也如此。